宝钗和袭人的痛苦：务实的她们，叫不醒梦中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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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在宝玉身边的姑娘太多了，但他还是更喜欢和小时的伙伴玩。湘云来了，他大早晨顾不上梳洗就跑到了潇湘馆里。

袭人对此很不满。宝钗来了，袭人不由地抱怨了两句话，“宝兄弟那还有在家的工夫！”“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成了耳旁风！”

袭人抱怨这些话，是很冒险的。假若宝钗嘴快，转头就把这些话说给黛玉湘云她们听，至少，湘云就会考虑是不是还会送戒指给她，而黛玉会不会再赶着叫她好嫂子就两说了。

再或者宝钗联想到自己也早晚向怡红院跑，觉得袭人在暗示自己和宝玉“黑家白日闹”，宝钗对袭人也就没了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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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宝钗也是个务实派。听到这番话，宝钗心里想的是，“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倒有些识见”。于是宝钗坐下“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很明显，这番对话成了她们关系的转折点。她们两个开始亲近。宝钗送给袭人绛纹石戒指、红裙子；而袭人则总是极力赞扬宝钗，有时说话不小心误伤到宝钗，就会非常不安。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脂砚斋说“袭为钗副”。在脂砚斋口中，宝钗是“宝卿”，袭人是“袭卿”，脂砚斋的这种亲密和欣赏的态度和作者曹雪芹其实是有一点微妙的区别的。

曹雪芹的感情明显复杂得多，他更欣赏黛玉和晴雯这类性灵派的，对宝玉不进入仕途的坚决态度往往也是“明贬实褒”。

但，经历过家族剧变后，通过在窘迫日子里的不断回忆和反省，他最终也明白了务实派的难得，他想起这些务实的女孩，往往更注重她们曾提过的建议。

这些建议就好像是磨难路上的路标，提示他宝钗和袭人这两个女孩说过怎样入世的话，然而被他忽略了，甚而嘲讽了，他为此感到愧悔。

在这些回忆的潮水中，他最终领悟到现代人常说的那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红楼梦》这本小说算得上是一个曾经坚持梦想、但最终被现实打败导致家人溃散的男人忏悔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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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份心境打底的书写过程中，他找到了两个女孩之所以务实的原因，他看见她们都曾经历过的巨大的身世哀伤。

宝钗真真实实见过社会的残酷与暗黑，《螃蟹咏》就是明证。她识得当铺票子，懂得人参作假之法，知道怎么安抚伙计的心。

袭人从小被卖，内心中始终有一份不安全感，她谁都不信任，即使宝玉，也有你做了贼我也跟着你去不成的反问，她靠的是永远秉持主流的定力和尽力工作的耐力。

她们劝宝玉，是真心觉得宝玉作为一个男子，应该进入社会，找到一个位置，担当一份责任。以宝钗的能力与格局，她会觉得，学习仕途和保持性灵是可以兼得的，她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她曾提醒探春，管理家务要用学问提着，否则就落入了俗套。

袭人则是委婉地劝宝玉做出读书的样子。一则为宝玉少挨他老爸批评；二则显得自己对他施加了正面影响；三则真心希望宝玉越来越好，自己的终身有靠。

但宝玉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他美好纯洁是真，手无缚鸡之力也是真。举一个例子，秦钟的坟被夏天的雨水灌了，他会觉得这是俗事，自己管不了，只拿清香的莲蓬去祭奠。

所以，比较奇怪的事出现了，当务实派想要叫醒梦中人时，却被嫌弃了。宝玉说宝钗染了禄蠹风，和袭人也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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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和袭人都曾听到过宝玉爱情的心声。宝钗听到的是梦中之语，“和尚的话岂能信，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前盟”；一个是宝玉错把赶上来递扇子的袭人当作林妹妹当场表白，“我为你也惹了一身病，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作者这样安排，是有深意的。务实派是节制的、低调的、内敛的、善于做减法的，但并不消极，她们冷静去除神经末梢的种种冲动，专注于更重要的社会秩序，然而生活偏要挑逗起她们的忧思，让她们窥见生命热情背后的荒凉图景。

袭人建议王夫人把宝玉搬出大观园，防患于未然，宝钗则建议关闭整个大观园，她是从节省贾府开支的角度想问题的。然而王夫人没听袭人的，也没听宝钗的，而宝玉还沉浸在“少了谁的也少不了我们俩（他和黛玉）”的绝对安全的思维里。

这或许多多少少会让袭人和宝钗生出不得志之感，一如我们曾读过的那些中学古文里被贬的哀叹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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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务实派的痛苦不仅仅在于没有人听她们的劝诫之语，没有人注意她们的建议。她们的痛苦还在于：你是我的亲人，然而我只能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却拉不住你的手。

因为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梦中，不可能永远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不管是谁，最终都要进入到一个有着一整套逻辑规则的体系里。

孔子曾说，“随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承认社会有规则体系，只有在规则体系的制约下，才可以随心所欲，否则，会触碰更多规则，受到更多牵绊，牵一发而动全身，终身在这套规则体系里挣扎，直至被它吞噬掩埋。

具体到宝玉，一个男孩，终有一天会轮到他来担当家族重任，怎么可以只躲在自己修建的城堡里，天真的以为时光不会流逝？这是务实派无法忍受的。

她们以她们自身的经历知道，那一整套规则体系，不会放过任何人，如果一味躲避，那些躲避的终将有一天变成更大的磨难拦住你的路，最后避无可避，自己以及所有的家人都会跟着你遭受厄运。

然而，更残酷的是，务实派同样面临着失去。宝钗最终孤独终老，袭人嫁给了戏子。当已婚的宝钗劝不动执意悬崖撒手的宝玉时，当袭人用力经营人生却不得不告别宝玉时，她们最终失去了坚实的依靠。

这样的失去，就像湮灭于黑暗之前的一束火花，美丽，但又让人觉得遗憾和无可奈何……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