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北极与世隔绝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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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调反唱唱,受访者:刘杨(空间物理学博士),原文标题:《他乡之年 | 在极地科考站,与世隔绝的日夜》,图片由受访者提供,头图来自:刘杨
变幻莫测的极光、恢弘壮美的冰川、险峻迷人的峡湾、极端恶劣的天气,危险又迷人的南北极,是探险家最终极的征途。刘杨却从未想过,极地科考的两年间,是“诗意栖居之地”。
2014年刘杨随中国第31次南极科学考察队启程远赴南极,在中山站,他负责地球磁场和极区电离层极光观测,在那里度过了两个农历新年。2017年他再次启程,在挪威斯瓦尔巴群岛的新奥尔松科考站进行极区空间环境的观测,孤独又幸福地度过了120个极夜。
刘杨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戴着一副眼镜,眼神很温和,气质斯文。那天我们约在鼓楼一家四合院改造的咖啡馆。临近傍晚,室内的光线昏暗,寒风不时挤进门缝。刘杨的讲述也关于“冷”,是黑夜星光、冰天雪地的故事,却不知怎的带着温度,像一股暖流。
“高处不胜寒,又带有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如此形容自己热爱的事业,那是一种对学术纯粹简单的热情。他的身上还有一种不像是理科生的敏感细腻,令我惊讶。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极光时大脑一片空白,也记得听见冰川融化的声音心里隐隐作痛。虽然有时孤独,但还是想再去一次,或者很多次,他说。
以下是他的自述。
南极:世界尽头,冷酷仙境
雪龙号破冰船,抵达南极中山站附近的陆缘冰区,停止破冰,等待海冰卸货。
我是2014年10月30日,乘坐“雪龙号”极地科考船从上海出发,抵达南极的。从船上下来后,需要坐直升飞机才能到达南极科考站。在飞机上,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往下张望,看见传说中的南极就像小镇一样,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下飞机后,脚第一次踩在地上的时候,我拍了一张照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兴奋。
双脚第一次真正踏上南极大陆,中山站直升机停机坪附近。
刚开始我睡不着觉,一是因为兴奋,二是因为不习惯。那时候已经是12月初了,南极正值极昼,就算是12点还是太阳当空。恰好也是科考站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那种兴奋都用在了干活上。因为之前查过很多资料,也学习了前辈队员们的经验,几乎没有初到这样一个陌生之地的恐惧感。
南极科考站几乎不允许游客前往,聚集的主要都是全世界各地的科考人员。夏天大概有2000多人,冬天的话人相对少一些,大概几百个。中山站的活动空间很小,站内都是中国人,我们那一批越冬队员有18个人。中国还有一个常年科考站是长城站,离我们较远,冬天大概有13个人。
俯瞰夏季的中山站,温度最高到了零上5、6度,淡水湖全部化了,海冰也几乎消失。
中山站的上广场,由近到远依次是:发电房、旧综合楼、气象观测栋和空间环境观测站。
每年的南极仲冬节,也就是北半球的夏至那天,南极各个国家的站点之间互相发问候祝福,还办了一个南极电影节。是命题作文,当年的主题是“马桶和豌豆”,只要把这两个元素体现在电影里就算是符合要求,长度是5~10分钟。那一年美国站得了第一名,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搞笑的。题目只会提前48小时通过邮件发给各个站点,我们中山站没有及时查看邮件,错过了这次比赛,现在想想还挺遗憾的。这种联谊经常有,但其实大多数站点的人互相之间并不曾谋面。因为站与站之间相隔较远,又没有交通,只能靠走路。后来我去北极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法国科学家,聊起来才发现原来我们在南极的时候曾有过交集。
离我们最近的是俄罗斯进步站,大概一公里,走路的话要十分钟,算是来往最为密切的站点。我们经常互相串门,喝酒、吃饭、打篮球。有一个来自俄罗斯莫斯科的哥们,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讨论哲学,算是我在南极最要好的外国朋友了。
前阵子有个新闻,中国帮助澳大利亚转移在南极的队员,好像是在那边摔伤了,还是生了很严重的病。其实在南极生病是件特别麻烦的事情。基本上三月之后,南极就与外界断了联系。我们基本上是困在那里了,除非生命垂危,国家会想办法协调,否则没法提前回来。我在南极也受过伤,一个雪地摩托的引擎盖直接被风吹了起来,砸到我脸上,瞬间就眼前一片黑暗,然后掉了一颗牙。
南极的自然环境异乎寻常地恶劣,中山站冬季的平均温度在零下35摄氏度。风速的级别已经超过12级,最高风速换算成开车速度大概是150迈。以前有个段子说日本站的一个厨师去外边拿冷冻食品,一开门人没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估计是假的,但是风很大是真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出去走走。其实那边工作压力也不大,在正常情况下设备没出什么问题的话,每天只要工作两三个小时就行,不过一旦出问题,就得连续几天都要处理那个问题。
那边的景色还是挺美的。趁着有月亮的时候,可以走很远。因为空气特别通透,满月的话月光洒满大地,就和白天一样明亮。雪都被蒙上了一层粉色,特别美。走到海边的时候,冰川和海的衔接处会崩裂,那个画面特别震撼。
俄罗斯的“费德洛夫院士号”破冰船。
达尔克冰川边缘。
别看都是冰川,但夏天的风景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随着气温变暖,冰山移动,就像排列组合一样,每天的位置都不一样。当夏天过去,海水慢慢结冰,冰的形状就像荷叶一样漂在海上,我们叫它“荷叶冰”。有时候那些冰块漂出去,在你眼前的就是完全的一片海,有时能看到鲸鱼,有时能看到企鹅。
夏季结束,气温逐渐降低,海面上形成的“荷叶冰”。
好奇的阿德雷企鹅。
南极很多动物都没有攻击性,有一种叫贼鸥的动物特别聪明可爱。有的时候我把包放在那,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干活,你回过头一看,两个贼鸥正配合着拉开包的拉链。
刚出生的威德尔海豹、小帝企鹅、南极雪海燕
只要有极光,我一定会去看。冬天的时候,只要是晴天没有云,每天基本上都能看到。南极这边的极光颜色很丰富,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非常纯净的美。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极光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我在荒野中,站在黑暗的夜空下,傻傻地望着它,然后你才能感觉到它真的在那儿存在。
中山站附近拍到的南极光
在极圈呆久了刚回国的时候很不习惯,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反应变慢了。别人和我说话,我可能会隔一两秒钟才听见。可能自己没感觉,但是别人会感觉很明显,当时差不多适应了一个月之后才缓过来。我还记得当时培训的时候,前辈反复强调新来的人不要去惹怒老队员,他们的情绪可能不太稳定。性格上会日渐压抑和孤僻,这些其实很少人会关注到。
北极:孤独有时,温柔有时
2017年我又去了北极,是挪威斯瓦尔巴群岛的新奥尔松科考站。刚到北极的时候,说实话我感到很恐惧。那时候是极夜,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比如一栋楼的门朝哪儿开我都看不清楚。那时候还下着雪,雪面上有很多脚印,分不清是熊的还是狗的。暴风雪我不害怕,因为有经验,但北极熊我挺害怕的,出门我会带枪。它们可能会从海上登陆,某一年还咬死了人。
新奥尔松科学小镇全貌,黄河站在最靠近海边的位置。
2018新年,在关闭了大气成分观测设备之后,所有人聚在一起放烟花庆祝新的一年到来。
新奥尔松是一座科研小城,十多个国家的北极科考站都设在那里。中国的站点叫黄河站,门口有两个石狮子,是专门从国内运过去的,这里也是游客来新奥尔松的热门打卡景点。在那里我呆了四个月,基本上就是一整个冬季的极夜。和南极不一样的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负责观测与机器的维护,没人和我说中文。
但其实生活在新奥尔松的科考人员,因为共同处在这样一个极端环境之中,很容易形成一个共同体,彼此之间寻求温暖。但我的性格相对来说比较内向,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孤独,主要是语言环境的问题,用英文开口说话交流还是有点不习惯。
Bandy ball game(室内曲棍球),一般是三对三,5分钟一局,输了一方下场,轮换成新的三人组合。
圣诞节前的烤姜饼活动,任意发挥,自己摆造型。
我要感谢一个大妈,她的名字叫莉兰·马丁森,是管理科考站运营的工作人员,是她帮助我打开了和其他人主动交流的那扇门。她是个特别热心肠的人,我刚到没几天,她很快注意到了沉默的我。有一天主动来和我说话,问我需不需要打扫卫生。我说不需要,但她还是坚持要帮我,那是我们第一次聊天。她说我一个人过来挺不容易的,应该多和人交流。过了几天,她就请我去家里喝茶。
莉兰是奥斯陆人,她的儿子曾经就在北极科考站工作过,所以这份工作其实是儿子介绍的。后来,她经常带我去餐厅,给我介绍了很多人,拜托他们照顾我。我们每天吃饭完就去小镇溜一圈,周末一起去徒步。
待我像亲人一般的莉兰·马丁森和 “船长”斯科特(很温顺的狗狗)。
她是我在北极最好的朋友,很遗憾在北极的最后半个月她去度假了。现在我们还保持联络,经常发邮件、打电话,还会送我一些小礼物,都是很普通却很温暖的东西,比如自己织的袜子。去年她还说来中国玩一趟,可惜碰上了疫情。
莉兰从新奥尔松给我寄到上海的一对水杯和亲手织的毛线袜子
不止是莉兰给我温暖,在北极,尽管寒冷,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近。为了不干扰科学研究,北极不能用无线信号,所以大家都不带手机。不能打电话,人们只能面对面交流,比如吃饭的时候,别人会很认真地听你讲话,不像咱们国内吃饭,有时候会分神玩手机。人们遇见彼此会很热情地打招呼和拥抱。刚离开那里去奥斯陆转机的时候,看到每个人都自己走自己的,我都压抑着自己想过去打招呼的冲动。
12月13日那天,算得上是我在北极最开心的一次出游,那天我和十几个来自各个国家的人去小木屋看流星雨。有人背着木材,有人带着狗,我们就这么出发了,徒步一个小时后才能到小木屋。那是野外的避难屋,里面有些食物和饮水,还有火炉,谁都可以进去呆着。
那天特别冷,我们在小木屋里点蜡烛、喝酒、聊天、吃东西、喝咖啡。窗外是极光和流星雨,温馨又幸福。那天是流星雨的极大值,五六个小时里每个小时能看到,我数了一下,至少看到了200颗。有的停留时间长达三秒,有的特别亮,比如火流星哔一下从天空划过,地面都被照亮了。
双子座流星雨极大值时划过天空的流星和极光。
不过在北极,我也听见了大自然向人类求助的声音,我每天都能听到冰川融化的声音。老听说地球变暖、环境污染,可是始终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在南北两极,人类对环境的影响会被放大,比如说澳大利亚发生大面积山火,烟灰都会飘到南极。南北极既是窗口,又是一个明显的指示器。比如说地球打个喷嚏,南北极就相当于患了重感冒,就是这种感觉,它是一个全球的缩影。冰川在崩塌,在消退,我肉眼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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