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茶館，櫻笋廚，馬後桃花馬前雪

禮拜五，牙齒疼，粒米不能進。滿好滿好，閉門不用出，翻翻閒書，聽聽唱片，看幾集《浴血黑幫》，獨自提前小年夜。可嘆的是，閒書堆疊了半榻，揀來揀去，讀得下去的，還是吳藕汀先生的文字。

藕老寫家鄉嘉興的一間老茶館，東園，建於1932年，賣茶二人一壺，或一人一杯，都是十八銅元，銀元價合六分，營業時間早上四五點鐘至晚上九十點，日夜替班供應。每天賣茶二三千壺上下。看到這裡，已經讓人眼熱不已，煌煌上海灘，這樣的好去處，恐怕是難覓的。接著寫了一段窗明几淨冬暖夏涼，自不必說，倘有江湖賣藝，唱戲討錢，由店家酌量付錢，不許在堂內干擾茶客的情緒。於是婦女也成了座上之客，打破了嘉興人歷來婦女不上茶館的習慣。最是使人覺得與其他的茶館不同，因有女客，準備了孩童高椅，還有女工幫助洗衲烘乾，不受小費，表示好客之忱。海底撈要自嘆弗如，結棍結棍。藕老寫，不要以為我是嘉興人，說得太好，其實確如此。像這樣的茶館，就是江南比較精良的“下有蘇杭”也尋不出來。溫潤暖融的鄉土中國，多麼、多麼好。

藕老寫一遠親，潘靜淵先生，1947年秋天，靜淵先生雖已年逾古稀，仍有度曲之興，相邀曲友去他的梅西草堂。是日同去的曲友甚多，從午後開鑼，除了夜宴，直唱到黃昏過後才息。潘家住宅很大，雖然已經在戰火中燒去了一些。我約略一轉，見有一間房屋，說可放置一萬多石穀物。聽說從前因為宅子大，為防盜賊，通宵有人打更，巡邏守夜，確是一個標準的土豪門庭。酒筵待客，非常豐富，魚翅海參雞鴨蝦蟹之類，既多且佳。地方風味，有羊肉、鰻鱺等我不吃外，飽嚐了喜歡吃的豬油夾沙八寶飯和走油膧。過了半夜，又被拖起來，吃拆骨雞肉麵，一大碗，雞肉多於麵。鄉土中國鄉土中國，鄉下老地主們，唱唱崑曲，吃吃豬油夾沙八寶飯，好日子都是糯的甜的，天上人間簡直是糞土。darling，這個還是被讀書人百般瞧不上的土豪lifestyle，要是肚子裡再讀點書進去，嘖嘖，這些中國舊男人，還不知要如何璀璨成精。

又寫一篇美人蟶，麗姬自古聲名豔，是乍浦的小海鮮，嘉興當地的紹興酒店裡，也算是時新的佳餚。先用滾水燙過，然後加蔥薑細末，和糟、麻、醬油拌食。藕老說他二十五歲之前時常吃得到，現在想來，已經是三十多年沒有見過它的一面。這句寫得有意思，不說多年沒有吃過，是多年沒有見過一面，真拿伊當美人。最後，藕老來了一句，真是“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頭”，一句古人的出關詩，信手拈來，一點點不吃力，真好氣象也。記得金宇澄前兩年畫過這幅版畫，微信裡，跟金宇澄齊心協力翻淘了一歇，找出來了。

再來一篇寫立夏的，嚦嚦鶯聲溜的圓，夏日第一天，立夏也。古時嘉興，立夏日燒春一壺，盤設青梅、朱櫻、海螄、醉笋、粉糰等物，為吃立夏，古所謂櫻笋廚也。寥寥幾筆，寫盡山川風物，妍妍秀秀，媚不可擋。如今的頂級大廚，擺這麼一盤，恐怕不會擺得很像，倒不是盤子不好、櫻桃笋子不好，而是難有那種靜謐，青青紅紅粉粉，無限艷麗裡，仍然有一層一層的靜謐端莊。然後藕老寫：嘉興工場裡，尚有吃莧菜之慣例，凡是泥木石等作坊裡，吃立夏酒的菜餚裡，必須要有莧菜，因為這時的莧菜最嫩，價錢昂貴。這天吃了以後，到了不值錢的時候，坊主仍可常用此菜，工人也不會有意見。否則在這一年裡，就不允許吃莧菜了。倘然立夏日買不到莧菜，每桌可放一碗銅錢，由他們去分配，也做替代嚐新。這樣一來，就並無二話了。這段裡，好看的是，一碗銅錢，鄉下的青花粗瓷大碗，撲撲滿一碗銅錢，嘖嘖，簡直入畫，金宇澄怎麼沒有畫一幅？

前面幾幅是金宇澄的版畫《馬前桃花馬後雪》，最後一幅是邵嘉平先生最近給我的藕老九十歲時的畫作，

甲子八月，江浙戰起。我年十二，隨家人避亂故鄉海寧，日惟登寶塔、跑城頭、游寺院、看廟台為嬉。地方安靜，無兵戈之患。水果有銅盆火柿、許村甘蔗正當及時，小食以傅家橋蒸餛飩為最，佐以砂仁，此土風也。並有池里螺螄作饌，其大為禾中僅見。兒時夢影，隨意寫之，似有隔世之感。藥窗並識見說斜橋皮影戲，當年買得紙頭人。居家小戶手工藝，回首行將八十春。信天翁又題

壬午隆冬吳藕汀時年九十寫於竹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