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人物记(6)---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苏曼殊
千秋人物记(6)---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苏曼殊

苏曼殊
清末民初浩大的历史舞台,造就了一批又一批闪耀星空的伟大人物,苏曼殊是其中一个,而其奇幻曲折人生经历仿佛不是人世间。
僧衣在身,翩然入世,吃酒肉,狎妓女,写诗作文绘画,通晓中文、日文、英文、梵文,游历南洋,踏足天竺,漫游日本,嬉戏红尘,而穿行在孙中山、黄兴、陈独秀、鲁迅等诸革新人物左右,反对暴政,宣传革命,倡导自由。
35年短暂生命,留下了足以镌刻万古的盛名。
壹 一旦身为混血儿
134年前,公元1884年10月9日,苏曼殊出生在日本横滨。父亲苏杰生,39岁,广东茶商;母亲河合若子,19岁,日本婢女。
一场父亲生理欲望后的闹剧。当时,苏杰生已有三位妻妾,而河合叶子不在其中,她本是苏家在日本的一个婢女,受益于姐姐河合仙嫁给苏杰生为妾,在苏家谋得一份生计。
三个月后,苏曼殊的生母河合若子没有获得妾的位置,不得不离开苏家,狠心丢下儿子,再嫁他人。
苏曼殊,作为不被苏家承认的孩子不得不寄养在别人家,而未曾有一男半女已经36岁的河合仙选择了苏曼殊作为她后半生的寄托和依靠,朝夕与之相伴。
他喊她母亲,她唤他三郎,与苏家再无关系。

苏曼殊与河合仙合影
两岁的时候,三郎病了。骨瘦如柴的婴儿躺在嗷嗷待哺的母亲怀里,两个人一同期待着苍天。最终,三郎熬了过去。而早夭,在当时太常见了。哪一个城市的周围没有乱坟岗,葬着不幸的人。
横滨,繁华极了,坐落在商船云集的东京湾。樱花开着落着,在一个三岁男孩的头顶。
四岁,嫁到东京的生母河合若子想起了咫尺之遥的儿子苏曼殊。特意乘船带他到东京。他恍惚的分不清母亲,到底是哪一个?几个月后,他又回到了横滨,那里有相伴了四年的母亲在等他。
苏家来接他了。男丁稀少,枝叶不茂,偌大的家产需要男人撑起来。便是私生子也流着苏家的血,可以传宗接代。
养母河合仙被排除在外。为了儿子的未来,忍着将欲滴落的眼泪,许诺着三郎种种好吃的,在三郎父亲的家。40岁的孤女放手5岁的养子,在1888年的日本,艰难谋生,便是一生。
公元1889年,六岁的苏曼殊第一次来到中国,他父亲的祖宅--广东省香山县恭常都沥溪村(今广东省珠海市前山镇沥溪村)。

苏曼殊故居
入苏氏家族私塾读书了,好抹掉他的日本音。而在一群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中,他依然最好相认:眉清目秀,有类妇人。
八岁了,他的父亲又纳了一房妾。一家人想儿子的心思太浓了。苏家人丁再单薄,苏曼殊也永远只是苏家别无选择后的最后选择。
不用等苏家选择了。苏家在日本的生意败了。
亏空一空的茶叶生意一落千丈,苏家再不复豪绅大家。那一年,苏曼殊九岁。
公元1895年,苏曼殊十二岁,父亲苏杰生在家乡沉寂数年后,决心不能再坐吃山空,要复兴苏家,千里迢迢去了上海。
最看重这滴血脉的父亲走了。嫡母、庶母冷言冷语轰然而来。
他病了,很重,生命垂危,被说成为瘟疫,乃家中之不详,避之、恐惧之如魔鬼,将谢幕的身体被安置在荒凉且四面透风的柴房。
一家人盼着他死,除了远在上海的父亲和遥遥不可及远隔万里重洋的母亲。
一个和尚路过,说他与佛有缘,要带他走。
苏家同意了,同意一个将死的12岁孩子出家。
那个和尚是新会慧龙寺赞初大师,而饮食寝息如常不过数日,苏曼殊便恢复如初,然后在广州带着些许无奈出家了。
粗茶淡饭的日子很苦。读着经书,青灯之下,一日复一日。早慧的苏曼殊很招人喜欢,昔为富家公子,今为托钵乞讨小沙弥,骨骼清奇,面貌清秀。
是的,寺中所用皆为善男女供奉而来。偶有断炊之忧,不得不在广州城沿街乞食,苏曼殊也是其中一个。
清瘦的背影走在黄昏的街头,清苦日日,折磨着他习惯了肉食的胃。
12岁的苏曼殊最终破了肉戒,偷偷食用供奉给佛祖的五香鸽子肉,被逐出寺庙。
数月后,父亲找到了他。带着这个飘泊了许久的儿子来到上海。而这几个月如何谋生苏曼殊终其一生未能说出口。
甲午战争溃败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中国人。大清从东亚黄种人领袖位置上跌落,日本接过了复兴大旗。
作为中日混血儿的苏曼殊,左右为难。一为父邦,一为母邦。
在上海,苏曼殊孜孜已倦学习中西文化,父亲延请了西班牙罗弼·庒湘博士教授他英文。苏杰生盼着一番磨难后的儿子否极泰来,学有所成,光耀苏氏门楣。
两年后,公元1898年初春,15岁的苏曼殊随表兄林紫垣赴日,在日本横滨就读于华侨主办的大同学校。同学有冯自由、郑贯一等。
也是在横滨,他再次见到了养母河合仙。51岁的母亲已经苍老了容颜,生活困顿,彼此看着,如同在看陌生人。两个人流着泪彼此拥抱,十年时光弹指一挥而过,想念着、牵挂着、期盼着,终于相见了。
母亲带他到生养了母亲的故乡--日本神奈川县逗子樱山村。那里母亲给他准备了一个新娘,待樱花再灿烂就为他们完婚。母亲希望他从此留在日本,远离那个给他太多疏离和恐惧的家。
而他的心,却厌倦了红尘,为享受片刻宁静而来,已许自己为头陀,不愿意再沾染尘埃。
他作诗、作画,沉醉在日本神奈川县的乡村。朝朝暮暮的大海,澎湃着他时而激昂、时而平静的心。
16岁,带着太多落莫,他被父亲召回了广州。对于他不思学业,父亲极为痛惜。
一番教育,一番悔过后,他又回到了日本。而苏杰生绝不会想到,儿子在万般愁苦的广州,已经偷偷再次出家,那个寺庙是蒲涧寺。
光头重临世间,他瞒着所有亲密的人,包括朝夕期盼他的母亲河合仙。

苏曼殊题扇画
17岁,升入大同学校甲级。18岁,因其出类拔萃绘画技能,在大同学校助教美术。19岁,公元1902年,大同学校毕业,再赴东京早稻田大学中国留学生部学习。
贰 干戈常为革命起
这个时候《辛丑条约》签订不久,中国第一次被剥光了衣服,赤裸在帝国主义军舰面前,任其蹂躏。
东北被十几万俄国军队占据,不撤不退,誓要建一个黄俄罗斯,与中国以长城为新边界。
朝廷无力,列强无心,百姓群情激愤,报国热情在留日学生中高涨。秋冬之间,苏曼殊参加“青年会”;翌年,4月29日,参加“义勇队”,5月11日,参加“军国民教育会”。
苏曼殊在革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渐渐剪掉了心中的辫子,常常在孙中山的居处高谈阔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不离其口,写了一篇又一篇宣传革命的文章,《女杰郭耳缦》、《呜呼广东人》、《惨社会》先后发表,波澜壮阔的革命时代到来了。

苏曼殊
而苏家断了对他的资助。20岁,公元1903年年底,他回国了,选择了寺庙安身。1904年1月2日,受比丘戒;4日,受菩萨戒。
与苏家彻底断了联系,不娶妻,不要家产。从此,以僧人的真面目示人,头顶戒疤,身披袈裟,却饮酒吃肉,放荡形骸,鼓吹革命。
四海漂泊,无以安家,以僧人掩饰革命者身份。行脚摩梨山,在惠州金堡古寺挂单,化缘投宿山寺、南海波罗寺、韶关南华寺,登衡山祝融峰,联络义士,共谋义举。
二月,到香港。保皇党领袖康有为正在此处为大清劳心劳力,极力宣扬皇恩浩荡,极力诋毁“无君无父”的革命党人。
苏曼殊暗揣一把枪,要刺杀这个保皇党,被同行者陈少白劝阻乃止。
3月13日,同乡简世遇到了这个失信已久的苏家少爷苏曼殊,劝他回乡,其父病重,家人在四处找他。他托词拒绝,而得知消息的父亲悲痛欲绝,香山(今珠海市)与香港咫尺之遥,想见最后一面而不能见。3月15日,苏杰生带着偌大苏家空无顶梁大柱的遗憾病殁沥溪。
对于父亲的死,他选择了逃避。不孝之名,伴随左右,而苏曼殊终其一生再未回香山(今珠海市)沥溪,田庄、店铺、祖宅、娇妻美妾与他再无关联。
囊中羞涩的他遇到了曾经的老师--西班牙人庄湘博士。父亲离世,革命低潮,众人诋毁,他拿着恩师资助的钱离开中国,壮游南洋、印度,决心求取一部安定内心的济世大经。
他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逆长江而上,经四川、云南,沿茶马古道,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暹罗(今泰国),驻锡盘谷(今曼谷)龙华寺,在华侨青年会任教,并随乔西摩长老学习梵文。
21岁,生命正绚烂的时节,他在求经路上度过。川江义士见过,袍哥兄弟见过,民生疾苦见过,帝国主义的蛮横霸道见过。
异域风情,华人华侨在此繁衍生息。他们期盼着祖国强大,而苏曼殊只想救赎自己。
21岁的南国名士一脚一脚丈量万里河山。
然后,经缅甸、印度至锡兰(今斯里兰卡),驻锡菩提寺。这一路尽是英国的,高高在上的欧洲白人深深刺痛着他。
他决定回国,救自己,更要济世人,首先必须推翻满清,恢复中华。
经由马来西亚、越南,他返回中国。
1904年7月,他来到长沙,在实业学堂任教,兼授明德学校、经正学校图画课。明为教师,暗为革命者,看似红尘外僧人,实则红尘内革命义士。成为了1904年2月15日在湖南长沙由黄兴、宋教仁、刘揆一、秦毓鎏等人组建的“华兴会”主要参与者,参与筹划长沙起义事宜。
事泄未成,辗转他处。1906年,响应革命浪潮,在安徽、浙江间奔波,与秋瑾等革命者再谋举义。
事再泄,秋瑾在浙江绍兴选择谭翤同唤醒国人方式,慷慨就义赴死。
苏曼殊逃亡日本,为《秋瑾遗诗》作序: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秋瑾以女子身,能为四生请命……亡国多才,自古已然……”
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儿女情长的性子便泛滥起来。
叄 诚为多情累美人
日本是他的第二故乡,养母和生母一直牵挂着他。1906年的冬天,东京。苏曼殊再次见到了生母河合若子。
问他的家事,问他未来的打算。他含糊应着。
然后,到了养母河合仙的居所。那个女孩还在等他,而她宽慰着自己,至少她比那个从未见过苏曼殊一面的中国未婚妻幸福。
一家人,再次到了神奈川县逗子海滨,享受着久违的平静和幸福。母亲催着他完婚,他逃避着、拒绝着、伤害着。
他是和尚,他真的是和尚吗?眠花宿柳,吃酒吃肉,他何曾断过。娶一个妻,纳一房妾又何妨?回到苏家真的不能接受吗?

苏曼殊《寄调筝人》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漂泊无依好吗?给家人留下这一首诗,他逃到了日本长崎。
数年后,再见到故人,她已嫁作他人妇,有了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不禁在问:
“我浪费了最好的年华,错过了谁?
生死之间已不能再问,我是僧侣,却吃着肉喝着酒,一把藤椅上,手挽着夕阳,看她的背影。
一个梵国头陀,一片赤诚火热,在东京的街头,在横滨的码头。她已嫁作他人妇。
心冰冷下来。遮风挡雨的房屋,嗷嗷待哺的生命,该有的她都已拥有。
为什么好端端地哭?为什么放肆地狂笑?
我是一个僧人吗?怎么还有情有欲?怎么丈量过十国的芒鞋还不肯停下?
印度的佛还在吗?印尼的华人华侨还好吗?暹罗的无边风月呢?一边是佛祖,一边是族人,一边是美人。
却落尽了头发,用梵语作诗,用日语会话,用英语写歌剧,用文言文写小说。
万丈红尘谁是我?十方世界我是谁?”
只留下这一首诗: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一生颠沛流离,一生无所适从。民国建立了,他的心微微起一点波澜,然后披着袈裟继续上路。
画山河万里,书无限柔情。他的诗一首一首被人们传诵,他的画一幅幅被达官贵人收藏,而他只是他,有钱了,吃酒吃肉,哪怕暴饮暴食;没钱了,裹一身稻草,苦挨时日。

苏曼殊的字
鲁迅说:我的朋友中有一个怪人,一有了钱就喝酒用光,没有了钱就到寺庙里老老实实过活。
这位有钱了就花光,没钱了就到寺庙的怪人,就是苏曼殊。
求告的路,已被他用尽,他也不愿意求告。就如他写的小说中的主角:倔强地等待死亡。
《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天涯红泪记》(未完)一本本小说,写的都是他;一篇篇译作,雨果的、拜伦的……,以方块汉字呕吐出,而选择用文言文落笔,绝不苟合于世人,一定要用最另类的方式宣示他的存在。
还有《梵文典》、《初步梵文典》、《梵书摩多体文》、《埃及古教考》、《汉英辞典》、《英汉辞典》、《粤英辞典》……
1918年5月2日,苏曼殊在上海病逝,弥留之际留下八个字: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时年35岁。

苏曼殊墓
他或许在怀念着日本,或许在担忧着多灾多难的中国,而乞讨竟年的他已无话可说。如他的那首《本事诗》:
七绝·本事诗
日本尺八与洞箫少异,其曲名有《春雨》者,殊凄惘。日僧有专吹尺八行乞者。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
“春天的雨淋漓了一宿。芒鞋青杖走过日本街头,他戴着斗笠,掩饰一个美丽的谎言,不愿意让母亲看到。
沿街的乞讨者如他,匍匐在地,乞求哪怕是一个铜板。
他姓苏,父亲是广东来的茶商,生母只是家中帮佣的日本婢子。
他的心脆弱,如楼头陌上幽怨凄凉的尺八。
他想他可以忍住悲伤,泪还是落下来,漫过无边无际的钱塘江大潮。
谁认识他,他认识谁?母亲介绍的女子还要骗下去吗?这是踏过的第几座桥,樱花落了他满身,却不忍心拂一下。
年少轻狂的日子都已过去,为什么凄苦,夹在母亲和故国山水之间,不能回还,不敢留下。”

苏曼殊的字
南怀瑾先生《中国佛教发展史略》记载:"在民国初年以迄现在,由章太炎先生与'南社'诗人们烘托,擅长鸳鸯蝴蝶派的文字,以写作言情小说如《断鸿零雁记》等而出名,行迹放浪于形骸之外,意志沉湎于情欲之间的苏曼殊,实际并非真正的出家人。他以不拘形迹的个性,在广州一个僧寺里,偶然拿到一张死去的和尚的度牒,便变名为僧。从此出入于文人名士之林,名噪一时,诚为异数。好事者又冠以大师之名,使人淄素不辨,世人就误以为僧,群举与太虚、弘一等法师相提并论,实为民国以来僧史上的畸人。虽然,曼殊亦性情中人也。"
后 记
高中时候,第一次读苏曼殊的书。缠绵悱恻的文字,佯狂玩世的姿态,仿佛滚滚红尘都在为他让路。他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至少是一个真实的人。
然后被这个和尚深深的迷住,然后开始喜欢民国,喜欢那个时代自由的空气。那套书上编者为苏曼殊那个时代做的序,充满了生命的热度,而我走上一条不同于常人的路,应当有那套书的影子。
三年前,第一次买苏曼殊的作品选,细细品读,读他的痴,读他的狂,读他的不妥协和无可奈何。
借调浣溪沙 题《苏曼殊作品选》扉页
痴耶狂耶,乐耶悲耶,余无言以对。僧国无我,独处奈何;琴音晦涩,何有解脱!然君落发为僧,归位佛陀,酒也可,肉也可,美色也可,其东渡扶桑,南往爪哇,西游天竺,日文英文梵文样样皆可,真乃奇人也!
一
招手彼岸不开花,浮萍浮浪到天涯,反弹琵琶脱袈裟。
看我戒疤空无发,却是深夜宿谁家,美人恩重泪莫擦。
二
是我非我已入魔,放浪形骸美人多,趟尽碧海不成佛。
酒肉穿肠心端坐,人我无色一头陀,拈花无语对风荷。(作于2015.12.9周三夜)
三十五岁,那刚动笔的小说还没有完成,世间已经容不下他。他或许挣扎过,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看淡了生死,然后义无反顾的离去,离开他爱了痛了一生的世界。
2018年12月8日、9日于伊川
备注:图片和音乐来自网络,其他原创。
原创不易,感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