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營養三餐
下半輩子,有幸能夠住在上海,起居於童年三公里之內,乃人生至福,應該深深知足的了。惟一一點點的於心不甘,是如今的上海,恐怕是,常常要擔心營養不良。darling,我指的當然不是雞鴨魚肉牛奶雞蛋,我講的,是靈魂。還好的還好,我有特供,謝謝天,身邊有這麼多好人高人能人,不絕如縷地供應我飢餓的靈魂。天蠍的麻煩,就是這個人不進步,天誅地滅的本性,一日不進步,百爪撓心五內俱焚的苦,你們都要原諒我。
說營養三餐。
之一,編輯小姐余雪霽,有個很靈秀的微信名字,頁邊豚,她是《第三餐盤》這本書的編輯,這是一本讓我愛得不得了的好書,順便也無法可想地愛上頁邊豚小姐。豚小姐新編了書,《中饋錄》,清朝兩位廚娘,浦江吳氏和曾懿的食單,書剛出爐,豚小姐熱騰騰殷殷快遞給我,冬陽燦爛裡捧到手上,溫暖柔潤,香噴噴的精緻,一翻就翻到了午後三點半。
隨便抄一節:
製五香燻魚法
法以青魚或草魚脂肪多者,將魚去鱗及雜碎,洗淨,橫切四分厚片。晾乾水氣,以花椒及炒細白鹽及白糖,逐塊摩擦,醃半日即去其滷。再加紹酒、醬油浸之,時時翻動,過一日夜。曬半乾,用麻油煎好撈起。將花椒、大小茴炒,研細末摻上,安在細鐵絲罩上。炭爐內用茶葉、米少許,燒煙燻之。不必過度,微有煙香氣即得。但不宜太鹹,鹹則不鮮也。
這個燻魚製法,細緻幽謐,手段繁複,五香得不得了,一路狠狠重用花椒茴香,真不手軟。曾懿是四川人,史上留名的女中醫,真是好看的,五臟六腑都補到了。整段文字裡,惟一一個疙瘩,是紹酒二字我不甚喜歡,黃酒多好,多溫潤,紹字衝出來,兇得來。大約是江南人講黃酒,江南以外的,愛講紹酒。
之二,王珏妹妹年輕貌美,十來歲離開上海移居美國,讀的土木工程,畢了業回到上海,做的是藝術,她做裝置,做得極有味道,亦用到她的土木工程智慧。珏妹妹遍訪雲南,訪得個數十人的古村落,至今以古法製傣紙,這種紙,從前用來抄經,如今越來越少見了。珏妹妹以傣紙做的《雲屋》,空靈透靜,將輕與厚,捏合得莫名地好,那種柔中有剛舉重若輕,有莊周蝴蝶,亦有允執厥中,似乎有一點點神來之筆的靈,耐看極了。我們姐妹年紀差了一大截,可是講起閒話來,倒是一整夜都不夠消遣的。珏妹妹講,姐姐年末了,送個禮物給姐姐。隔日一早便快遞了一只玻璃匣子來,小拳頭大小的結,斂手斂腳擰在一起,滿拳頭釘滿銀釘子,名字叫醜萌醜萌,看了微笑不止。刺蝟式的毛茸茸,圓滾滾的萌厚,像一大滴巨型熱淚,抽泣於庚子年。好的眼淚,都是圓的,以及美的,像眼前這一滴。得了珏妹妹這一件,擱在案頭的佛手金桔們一起,意外地融融。
之三,歲暮,造雲先生請我們與喬木先生的三位子女聚聚,造雲先生是喬木先生的學生,剛剛結束的《百年喬木》畫展,紀念喬木先生一百週年,造雲先生竭力奔走,為恩師盡心不已。聽蘇蘇姐姐和喬筠姐姐講,《百年喬木》畫展觀者如雲,突破紀錄,為近年僅見。喬木先生桃李滿天下,聽來真是欣慰的。畫展出版的畫冊,搬請春彥大佬寫的序,《煌煌海派,巍巍喬木》,洋洋灑灑一篇大文,春彥寫得熱血騰騰,高度和溫度俱全。那日餐敘,春彥抱著肚子坐在上首,吃了滿盤子喬家姐妹親手包的北方餃子,心滿意足。喬木先生河北人,喬家姐妹的餃子真是好味。
席上聽造雲先生講起,七十年代去紹興遊玩,夜裡於小館子吃晚飯,黃酒三角六分一斤,吃吃酒吃吃飯。來了一位男人,四十來歲,直接跟你講,你們給我酒喝,我唱紹興大板給你們聽。玻璃杯裡倒了酒給他,忽忽三杯落肚,吃酒跟吃茶葉茶一樣,六角錢的酒吃下去,男人黃鐘大呂,唱了三只紹興大板。妹妹,我跟儂講,不吃酒,紹興大板那個汪汪的音,是出不來的。我們這裡吃完唱過,我看他轉到隔壁桌子,跟人家一樣這麼講。一個晚上下來,靠十斤黃酒,二十只紹興大板。紹興男人,不吃飯可以,不吃酒不行,那個年代,就靠這個辦法,天天弄得到十斤酒吃。造雲先生講得熱興,我在對面聽聽,覺得人生真是無處不風流,如此快意恩仇,多少好。
那日宴闌人散,春彥指著兩盤生餃子,給我給我,蹣跚帶回家,深情孝敬太后。
之四,楊建勇先生治局,歡宴於上海老站,昔日的育嬰堂,很久很久未到此地。坐下還沒有吃東西,建勇先生講個古給我聽。
阿拉小辰光,看馬路上鬥地主婆,儂年紀小,沒看見過吧。我印象最深一次,看見某街心花園裡,鬥地主婆。地主婆立在中央,紅衛兵大呼口號,厲聲質問地主婆:儂吃過人嗎?
地主婆低頭答:沒吃過沒吃過。
紅衛兵怒火沖天,打倒地主婆,再度質問:老實交代,儂到底吃過沒吃過人?
地主婆發抖,答:吃過吃過。
紅衛兵:吃的哪個部位?
地主婆:人心,吃人心。
紅衛兵:怎麼吃的?
地主婆:鹹菜炒炒,鹹菜炒人心。
一餐飯,還沒有舉箸,我已經心碎膽碎肝腸寸斷。散席時,心慌慌,把一枝派克金筆忘記在席面上,第二日清晨再跑回去取。筆是麗珊萬里迢迢從美國寄來給我的生日禮物,失而復得,珍而重之。
謝謝天,我們不必再過鹹菜炒人心的日子,亦謝謝建勇先生講的這個古,比當晚一切的山珍海味,都補。
圖片是Vogue雜誌的古董封面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