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老子》明太祖注第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唐玄宗在这里强调了越分、远分、守分的问题。关于分,是唐玄宗最为重视的概念。所谓的分,就是人的名分所限定的本分。不同的人,在一个社会里,有不同的名分或本分。这种名分或本分则不可逾越,不可远离的,人们只能守住自己的名分或本分,否则就是逐境生心,有了欲望,有了不平之心,有了怨对之心。然后就要做出破坏既存名分的事来,最终则会使天下大乱,家国不安,甚至是改朝换代。从春秋时的孔子起,就对这种逾越名分的非分之举,深恶痛绝,大声呼吁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到宋代的司马光修通鉴,第一段议论所发,就是痛烈批评破坏名分的人与事。可见名分,在维持封建社会的国家秩序方面,多么重要!唐玄宗注老子书时,大谈特谈名分,也正是他要维护已得权力与秩序的愿望之暴露,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有的想法,只不过谁都没有唐玄宗说得这样明白和重要罢了。
明太祖注:为无为,事无事,谓当可为之事,先利时而为之,已尽,免致后多繁为而不安也。又无事之时,常恐有非理之事及于身,故先若有事而备之,乃得安于无事也。凡食物不过食五味用平常淡薄之味,则终世可为有味矣。若饮食尽其味,则他日家资不及,五味不全,则中平之味是为无味也。老子戒人不可欺小,不可恃大。经云大小多少,报怨,此六字皆道理之未当,故有此,若能无此六过,不足之愆,惟德是应,方成君子,超乎世人之上。
宋徽宗讲什么道之体,道之无,最终落脚到尚德以弭怨。这一思路多少有些混乱。道本来没有什么体与用的分别,也没有什么有与无的差异,人们所以常说体用与有无,实际上都是对道的误解。只要还纠缠于体与用或有与无的泥坑内,就仍然没有真正把握道的实质。道无作无相无欲,这都是从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对于道根本就不能用此类概念把理解它,否则会越说越乱,永无出头之日。道既无作无为无相无事无欲无味,又有什么尚德可言?尚德与尚贤一样,都是启人虚伪的契机,而不会真正得到所希望的德与贤。明太祖对老子的无为,相比之下,理解得最为准确。他说当可为之事,先利时而为之,这种为就是无为。因为它是必需的为,而不是多余的为。若像宋徽宗那样无为,只会落到做俘虏的结局。
怎样使天下既清既静?清世祖并未能从老子的书里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还像以往的学者一样,侈谈无为无事,但不如明太祖那样,真正明白什么是老子所说的无为无事。我们看他说世人以怨相报,圣人以德相容,就可以看出他在思想上的模糊。清世祖之时,还有不少反清的斗争,他说这是世人以怨相报。但清王朝并没有像清世祖所说的那样,以德相容,而是以暴力镇压。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表明清世祖还不相信老子的无为无事,和相容则相化。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情欲放纵之后,如想把它们都收回来,可以说是人性方面最难最大的事。但可以按照老子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即在它们刚刚放纵之时,趁其力量还不太强时,就进行约束与抑制,才有可能控制住它们的迅猛发展和膨胀。这就是老子的说的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圣人与常人不同,常人在情欲初放纵之时,并不认为是多么严重的问题,所以就不知不觉中使之发展膨胀了。到觉得问题比较严重时,再想着手就十分困难了。圣人与此相反,他们整天的工夫,是检查自己哪一点违背道的精神,即在严格的自省中度日。一有情欲放纵的苗头,马上进行压制,使之不得膨胀发展,如此长久坚持,最终能成为圣人。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明太祖注:若十分难事以急轻图果难也,知其难措所图之德,务要万全,一图便得,即易也。凡作大事,若急成功必多不固,务要精建于初,勿使急而不坚,方乃精细,其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缴上文耳。
道是否完全禁止人的情欲?这个问题需要专门研究。道是重视自然的,人的情欲,是否人性中的自然成分?也值得研究。中国的儒道佛三家,似乎不约而同地都主张禁欲,视人的情欲为洪水猛兽,要人自觉地严格地压抑住情欲的萌动与发作。三家所推崇的圣人,也都是压迫抑情欲的高手,所以才能成为不同凡响的圣人。他们的办法,都是从小处着手,每是三省吾身,慎独,等等他们相信,若不如此,最终必会酿成大乱,那时再图治理,不亦晚乎?
夫轻诺者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轻诺多易,都是不把小事当大事,与圣人把小事当大事的态度相反。不把小事当大事,最后必有大难。把小事当大事,就可避免大难的发生。事情总是先小后大,在开始时就谨慎小心,顾虑到今后的发展变化,心存畏惧,战战兢兢,且自始至终,都不改变这种态度,才能终无灾难。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常把如何避祸避难当作重大问题进行讨论。这本是一个处世哲学的问题,但中国的思想传统则把它扩大到政治哲学、道德哲学等范围之内。这反映了一个社会现实,即在封建社会里,个人的生存与安危,是毫无保障的。危害生存的灾难,不知何时就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也许今天还是显赫荣耀的皇族,明天就成了囹圄中的冤死鬼。从皇亲国戚,到普通百姓,都不能幸免。所以个人的安危问题,就成了政治哲学、道德哲学都要关心的重大问题。与之相关的,比如如何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保护自己,提防别人的陷害,等等问题,也都成了历代中国人所不得不关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