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录|佘树森:“寒暑斋”小记
我的一位朋友,自己动手盖了一个小“书房”,并题名曰“寒暑斋”。
我觉得很有趣,便写下了这篇小记。
一曰“斋”,便会使人联想到:古雅、幽邃、清静和安适。其实,这里所谓的“斋”,完全名不副实;甚至可以说,简直是对“斋”字的亵渎。你看:它三面是碎砖砌成的一层薄墙,顶上以树棍为椽,覆以油毡;面南一窗,朝北一门,皆以旧木为框,既不“严丝”,也不“合缝”,风稍大,便咣啷作响,名为“书房”,实则“书棚”而已。然而,它四周的环境却甚是优美:土阜、石径,起伏、幽曲,松柏榆柳,葱茏苍翠,并且绿荫丛中,时时露出金碧辉煌的古建的飞檐、斗拱;特别是南窗外,一湖碧水,倒映着四围的柳姿、东岸的塔影,晴看湖光容与,雨赏雾霭迷濛,真有无穷的妙趣。可是,正因为如此,这座“寒暑斋”兀立在这儿,更使人觉得处非其所,未免太煞风景。然而到了盛夏或初秋,那就是另一番光景了。瓜棚豆架,蒙络缠绕,爬满四壁,给小屋罩上了绿盈盈的帷幕。凉风阵阵,穿堂而过,小屋直如一叶扁舟,在无边的碧海上,颠簸摇荡,乘风欲飞。只有此时,我方稍稍领悟到一点“斋”字的意趣。
那么,曰“斋”既属牵强,“斋”前又为何冠以“寒暑”呢?据“斋”之主人云:前年冬,有一老同学出差来京。一天登门造访,畅谈至夕,晚上执意住在这小屋里。主人只好多供衾被。睡至深夜,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冰窟里;一吓醒来,只觉八面灌风,如针刺骨。他蒙头盖脑,紧缩一团,挨到天明。次日主人得知此情,愧疚不已;可是他却说:“很有收获。”去年伏天,那位老同学趁来京办事时,又特意来到这间小屋,而且一定要再住一宿,尝尝暑天的滋味。不消说,那一夜,自然是热得夜不成眠。临别时他说:“首都有无数的高楼华屋;唯有这间小屋,给予我的印象最深刻。”主人受了感动,于是就给这小屋取名曰“寒暑斋”。
这决非自我揶揄,亦不是故弄风雅,而是寄寓着主人的苦斗与自砺。他在零乱的书籍和狼藉的草纸堆里,开拓出一桌一椅之地,在这里看稿、编书、撰文,抱着尚未康复的病体,已经工作了四个寒暑。编辑出版书籍多部,专刊十数期,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裳”。我觉得这比起那“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陋室铭》来,其思想境界要高出得多了。
附记:在我草就这篇短文的时候,周围不太远的地方,又有座座新楼在加紧施工。我知道,不要太久,这座别致的“寒暑斋”,就会悄然逝去。那时,它的主人自然会搬进敞亮、明净的楼房。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更有抓紧为其写篇小记的必要。
198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