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满意丨东方艺术哲学要义(十九)说中医五运六气思想

《黄帝内经》金刻本书影,此为《黄帝内经》现存的最早版本

自去年疫情以来,网上便流传一篇文章《顾植山:对当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的五运六气分析》,中医似乎又回到了大众视野,从而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有人认为顾是当今预测大师,但更多的人认为江湖骗子装神弄鬼的东西,甚至有人认为其是迷信。

其实对五运六气的批判,古人早已有之,如明代的缪希雍,清代的徐灵胎等,其中措辞最为直接严厉的当属缪希雍,他在其所著的《神农本草经疏》当中有篇专门的文章《论五运六气之谬》,对此直接予以否认,其云:“予少检《素问》中载有是说。既长游于四方,见天下医师与学士大夫在谈论其义,于时心窃疑之。又见性理所载,元儒草庐吴氏于天之气运中,亦备載之。予益自信其为天运气数之法,而非医家治病之书…杂学混滥,贻误后人,特表而书之,俾来学知所决择云。[1]

《神农本草经疏》

那五运六气作为古代医家必通之道是不是全无道理呢?对此,任应秋先生在《运气学说》当中有一精彩评述,其言:“第一认为运气学说,十之八九是有征验的,不能完全否定。第二当知天道有是理,不当日理必如是,故不能拘泥其法。第三对待运气学说,应该是随机应变,因时识宜,顺天以察运,因变以求气,也就是要灵活地掌握和应用。第四对运气学说既不知不谕,便云乌有而不信,这种态度,只能说明他下愚无知。第五'欲以有限之年辰,概无穷之天道’,也就是过分夸大运气学说的作用,这也是不科学的。第六运气虽有一定的征验,但亦必须结合人体本身的强弱来因几辨理,不能一概而论。”[2]此论可谓切中肯綮。

刘温舒著《素问入式运气论奥》和刻本,1694年版

五运六气是一门存在上千年的学问,并不是道术,更不是什么迷信,其乃中医天人合一、天人相应思想的典型代表。这门学问在《黄帝内经》当中就有源头,在唐代的时候形成基本的框架,宋金元时候发展迅速,实际的运用也很广泛,明清的时候虽也有人专门研究,但是开始慢慢沉寂,近代随着西学,特别是西医的兴盛就更凋零了,80年代以来靠着国家对中医的支持,也仅有少部分的学者在专门研究,但是在2003年非典之后,却又在学术界兴盛起来。很多人对此不了解也正常,因为这并不是一门通识性的学问,就算在传统文化内,也属于小众,故此懂中医的,不研究医学文化,或者中医哲学的,很少有人会涉及到这块。

刘温舒著《素问入式运气论奥》和刻本,1694年版

想了解这门学问的,可参考唐代王冰,宋代刘温舒、陈无择,明代张景岳,清代张志聪、马印麟,近现代任应秋、方药中、李阳波、顾植山、杨力等学者的著作。其中唐代的王冰贡献巨大,他注释并补充《素问》“七篇大论”,(《天元纪大论》、《五运行大论》、《五常政大论》、《六微旨大论》、《六元正纪大论》、《气交变大论》、《至真要大论》)使得《素问》得以完整,这七篇大论也正是五气六运的基本结构,可想而知,它的重要性。

此后,五运六气继续发展,不断丰富,它不仅扩充了中医的理论框架,且使得其更加系统化、复杂化,它也是建立五运主病和六气为病的流行病学的纲目,气化学说的基础理论之一,可谓中医的疾病预测学。

刘温舒著《素问入式运气论奥》和刻本,1694年版

具体来说“运”指丁壬木、戊癸火、甲己土、乙庚金、丙辛水五个阶段的相互推移;“气”指厥阴风木、少阴君火、少阳相火、太阴湿土、阳明燥金、太阳寒水六种气候的转变。故此,也可以简称“运气说”。

如果说五运是以时间为轴线的话,那么六气则是以空间(偏垂直气候)为轴线的。[3]推算的依据是五运六气的历法,是以大寒日为开始的,这与我们目前的历法不一样,相同的是都是以干支纪法为单位,但却配合了阴阳五行,故此简单来说就是以阴阳五行化的干支纪年法来推演气候变化,预测疾病。其中有个关键性的因素就是阴阳,我们知道阴阳是《易经》的重要智慧,故此,五运六气又与《易经》有着先天的联系,古人讲“医易同源”,是有原因的。

明·张介宾《类经图翼》

《易经》乃数、理、象、位、时一体的推演思维,五运六气的推算也有着相似的规律,但其预测又稍有不同,其预测方法是通过五运主岁之太过不及、六气司天在泉及主客气变迁、运气加临以及胜复、郁发等格局推演,结合气候、物候、藏象、病候的特征描述,作出自然应时之气、非时之气盛衰及其对人体脏腑之气影响的相应推断,形成有关疫病流行趋势、证候特点、防治原则的推论,进而求证于实际气候、物候、脉象、症状表现及辨证论治的符合情况以修正完善,以趋利避害、纠偏补虚,降低疫病发生与流行。[4]其中每一个因素的变化,都可能导致结论的变化,它是一个充满无数变量的辩证性的理论体系。

由此可见,五运六气的理论是有一定价值的,它是古人在当时的历法、气象等观察下的经验与规律总结,它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臆测。但也正因为这样,在另一面又凸显出五运六气的局限性,那就是古今气候条件、社会环境,以及疾病的谱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就是五运六气的很多因素都与古代不同了,故此,生搬硬套古人的五运六气学教义,就不一定能准确预测了,这需要非常精通推演理路的人,在熟悉当下气候环境的基础上,辩证性的推演才可能做出相对可靠的预测。

《灵枢经》

五运六气是中医的重要理论,也是我国哲学自然观、天人观的重要内容,窃以为这门古老的学问,对当下的文化艺术发展依然具有突出的启示意义。

首先是艺术思想上的启示。五运六气充分体现出东方天人合一,天下随时的独特思想。所谓的天人合一,不仅是要求人去适应天,更重要的是人要去观察、认知天的真实状态。五运六气是古人对高空气象和大地变化的长期观察的经验总结,其中包含大量的天文、律历之学,绝不是简单的形上学的论辩。这启示我们当下的艺术,对天地、时空的认知,要有科学思维,特别是要注重对当下天文学与历法学新知识的学习,不能停留在传统朴素的时空观念中。

《宋史》卷18《哲宗纪》:元祐八年正月庚子(1093年1月23日),“诏颁高丽所献《黄帝针经》于天下。辛亥,礼部尚书苏轼言,高丽使讫买历代史及《册府元龟》等书,宜却其请。不许。省臣许之。轼又疏陈五害,极论其不可。有旨:书籍曾经买者听。”

今天我们已经没有抬头仰望星空的艺术家了。艺术家不再会像古人那样时不时的抬头去观察天象。殊不知,天象即是人象。对天的认识,其实也就是对人的认识,因为天会影响人,人也会影响天。五运六气便是古人天人相互影响的典型,它是以一年为小循环的气象,以六十年为大循环的气象,某一时段气象的变化,不仅仅是环境的变化,更对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有不同程度的影响。

艺术当中的时代风格与时代气息,其实也与整个时代的气候、物候等有紧密联系。譬如这次疫情,顾植山团队以五运六气来推算是有一定道理的,事实也证明,小小的病毒影响的不仅仅是人的生产、生存与生活方式,甚至对全球的政治、经济产生裂变式的影响,病毒,气候与环境的变化,其对世界结构的影响,不亚于一场世界大战。

清刻本《图注脉经》

此外,在艺术上,疫情期间也诞生了无数以疫情为主题的创作,它让我们再次思考天人关系,思考科技的伦理限度,思考人的生存权利等等,这其实都是环境对艺术创作影响的真实反映,它呈现了当下这个时代的科技、人文、思想与精神的彼此联系,相互影响的状况。

再则,五运六气充分体现出中医预防为先,知常达变,司外揣内,动态系统化的整体思维观。

中医从根本上来说就不是治病的,它是防御性,调养性路子,到治病了,那是迫不得已的做法,用药的目的看上去是治病,其实是用药的偏性纠正人在环境当中所存在的偏性,是阴阳全系统化的协调体系,而能否有效,不仅仅取决于药方,还取决于药的炮制,更要依赖人自身的选择,自我的调节,以及其所处的环境。

王冰注《素问》

五运六气整个系统都是一个变量系统,其中是一个因素的改变,其他的全变,特别是局部区域性变量,以及偶然性因素,对预测都有着重要的影响。但是并不是说,它就没有规律,没有主次,它是可以相互调节的。关键在我们要熟知其中的胜衰生克之所在,胜者则抑之、衰者则扶之、生者则助之、克者则平之。这种思维对于指导艺术创作也是一定帮助的,我们改变不了大系统,但是可以调节小系统,去适应整个环境的变化,以获得最佳的身体状态、创作环境。它是养生,其实也是保护一个人的元神元气,一个人一旦元神元气受损,其艺术也必然无元神元气。从这个层面来说,艺术作品不仅仅是一个人心性、意志与思想精神的表现,也是一个人身体状态的晴雨表。

清代秘传《修真图》局部

古人讲形神合一,这个形,在原本意义上其实就是形体、身体,而神,在生理学意义上,中医里认为是心肾相交的能力,心力肾精不足,则一个人没有精神,没有意志力。故而《灵柩·天年》言:“何为神?血气已和,荣卫已通,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古人讲养气,本质上就是养形神(身神)合一,也是根身与道身的合一,更是天人的和谐。

今天很多人不相信五运六气,一方面是不懂的五运六气的系统,一方面是无法真正做到其所要求的动态平衡,不会随其机而应其用,正如明代张介宾在《类经》当中所揭示的:“读运气者,当知天道有是理,不当日理必如···余自有知以来,常以五六之义,逐气推测,则彼此盈虚,十应七八,即有少不相符者,正属井蛙之见,而见有未至耳,岂天道果不足凭耶?今有味者,初不知常变之道,盛衰之理···故每凿执经文,以害经意,徒欲以有限之年辰,概无穷之天道,隐微幽显,诚非易见,管测求全,陋亦甚矣…故善察运气者,必当顺天以察运,因变以求气。故杜预之言历日:'治历者当顺天以求合,非为合以验天,知乎此,则可以言历矣。’而运气之道亦然,既得其义,则胜复盛衰,理可窥也。随其机而应其用,其有不合乎道者,亦之有也。”[5]

手抄本《修真图》局部

古代的绝大多数读书人、艺术家都是略通医学的,至少是懂得中医哲学思想的,他们的艺术也都是从天人的整体关系出发,治身与制艺类似,但是今天的艺术家极少懂这门学问,这是职业化教育的必然。

我在这里把中医的哲学思想引导到艺术哲学当中来,一方面是还原东方艺术哲学整全的脉络体系,其在历史上本身就是与艺同理的,与《易》同源的,只是当下西方分科的教育方式,导致我们对中医哲学没有真切的感知与实践上的融通,故此没有相交集的经验感知。另一方面,中医哲学也有利于扩充东方艺术哲学的思想体系,医身与制艺,是可以相互推高的。

裴满意《中医哲学》观念艺术作品

期翼当下让艺术家去学医是不切实际的,但是窃以为中医的哲学思维艺术家是可以学的,可以用的,五运六气即是中医哲学的核心之一,我相信,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渐复兴,这门古老的学问必定有其新的功用。其不仅仅有利于中医的现代化发展,对中医之外的学科,也有重要的启示价值,这也是我之所以将其纳入艺术哲学研究的原因,重要的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东方古老思维的回归与重新发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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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明缪希雍《论五运六气之谬》,《神农本草经疏》卷一,《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医家类。

[2]任应秋《运气学说》,摘自王洪图《黄帝内经研究大成》(下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348页。

[3]王雷、战文翔、徐传庚等《再议运气学说在中医理论体系中的价值》,辽宁中医杂志,2013(1),第60页。

[4]杨威、王国为、冯茗渲、杜松《五运六气疫病预测思路与方法探讨》,《中国中医基础学杂志》,2018年第24期,第21页。 

[5]明·张介宾《类经》卷二十三,“运气类”,《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医家类。

敦煌手抄本医书

作者简介

裴满意:90后,自由文化学者、独立艺术家、诗人、艺术批评与策展人。字非一,号苦口师、临川南斗,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生活工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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