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谈余叔岩用嗓:“余三排”与“烟嗓”都是没有常识的说法

 在京剧须生行当中,从“史”的角度说,余叔岩当是继程长庚、谭鑫培而后的第三代卓有成就的“泰斗”。固然,历史、事物在发展,京剧也在发展,然而在须生一行中,余氏之后,至今尚无一人超过了他的影响。

 余氏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甚至可以说他是须生中的位“完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在他身上可以挖掘的东西很多,本文只想就其用嗓方面来做一个浅析。

 人们对余氏的嗓音常常赞誉为“云遮月”,大概取其朦胧之意。我们从他遗留下的唱片录音来分析,的确不象老派那样黄钟大吕,从高度、宽度、亮度上说,余氏的嗓音没有那么气壮声洪。然而,高而干裂,宽而不实,亮虚浮飘,则又不能不说是美中不够,过于原始而缺少雕琢。虽不过高但是够调门,虽不甚宽但声醇而厚,虽不太亮但圆润光彩,则是余氏嗓音的可贵处。

余叔岩、张伯驹之《四郎探母》

 据说自谭鑫培以来,已不以黄钟大吕而不免微辞,至于余氏,则更有“靡靡之音”的诋毁了。然而,这问题应当怎样分析呢?我认为余氏的用嗓是进步的,是现代化了。

 过去那种气壮声洪的用嗓,实际上应该说那是“假嗓”。那种声音和比较古老的各种柳子腔的唱法,基本是一致的。自谭氏始为作俑,余氏循此而有所发,都改用真嗓,不左不虚,既不失其宫商,又不致鼓努强抑,走向了自然宽舒,应当肯定,这是一种发声上的进步。

 固然他们当时还有些演员保持那种发声,但至今日舞台上几乎已成绝响,仅此一点,已足说明假嗓改为真嗓是种用嗓方面的前进,绝不是“靡靡”而下的歧路。

余叔岩与乐詠西

 应该承认,余氏的嗓音的确不如老派的嗓音洪亮了。但大家却用“云遮月”来称许他,也不能以为是“爱屋及乌”,而“云遮月”也确实自有它的妙处,表面上听来,似乎不那么耀眼夺目,但不是暗,而是更含蓄了。含蓄这个境界标志着内涵的丰富,标志着情趣的深沉。它不再那么飘浮,不再那么浅薄,讳莫如深是一种艺术魅力的表现。

 再说京剧艺术已经离开了“帘外”野台子的场地,而来到了庙堂剧院之中,已经没有必要非一听五里路不可了。谭氏、余氏的嗓音在室内剧场里,不管多大的剧院,在没有麦克风的情况下,也都足以灌满园子,不至使观众因为听不见而退票的。

 当时也曾有一些顾曲者不客气地说损话,给余氏起了个外号“余三排”,意思是说他嗓门小,只能头三排的观众可以听得见,往后就都听不见了。其实,这是一种没有常识的说法,因为一般剧场里的建筑,都是在尽量照顾到最后一排也能听到的要求下而建造的,设法再顾及到头几排听众的收听情况,如果你真的走到后边几排去听,能听得见,那么头几排总不会什么都听不见的。如果说,头几排的观众听不清,其实何独余氏而已,其他演员也都存在这个问题,以此来苛求余氏,就失之不公了。

余叔岩、张啸林、李徵五、李吉瑞合影

 也有人以为余氏嗓音之所以好听,在于他是“烟嗓”,意思是说余氏有阿芙蓉(鸦片)之嗜,吸过之后,嗓音遂奇好无比。当然这也是一种臆说,当时吸鸦片的演员大有人在,然而象余氏的嗓音者有几?所以用这些原因来解释余氏的嗓音是不能成立的。我们不能不从他遗留的音响及听别人“如是我闻”的一些说法来印证,可能找得出可靠的答案,希望能对于后学者有些补益。

 我们发现余氏很会用嗓。虽然,他的嗓音不是那么宽厚高亮,但也巳经充分地把可能形成最佳效果的发音方法都运用上了。

 最好听的是他的“膛音”。所谓“膛音”,就是声音如在腔膛,中空而发共鸣。如他所唱的“江阳辙”的音。例如《摘缨会》中的〔西皮慢板〕“劝梓童休得要把本奏上”的“上”“阳”“邦”“将”“忙”“赏”“狂”“洋”“怅”“长”等字,以及《八大锤》〔二黄导板〕、〔回龙原板〕中的“荡”“王”“样”“光”“闯”“扬”等字。至于不在韵脚而在句中的那些“江阳辙”的字,也都在论列之中,他充分运用了胸腔、喉腔、口腔的共鸣。

 低音如《搜孤救孤》中的“白虎大堂奉了命”的“堂”字,听得出他的音主要自胸腔而来。中音如《空城计》中“我本是卧龙岗”的“岗”字,听得出他的音主要自喉腔而来。高音如《战太平》中“但愿此去扫荡烟尘”的“荡”字,听得出他的音主要自口腔而来。

 特别在口腔中的声音不易控制,首先要把声音提到嘴的上膛上去。声音到不了上膛则不实,不光,不响。另外,还须舌根用得上劲,否则舌根起不了作用,便会形成“串辙”的毛病。“江阳辙”的字,如果舌根没劲,必然会串到“发花辙”中去。如“风光”,便会唱成“风刮”。而余氏的这种音,无论在韵脚或在句中,无论高音、中音或低音,他都唱得音准、音实、音明、音润。

余叔岩之《盗宗卷》

 其实,运用“膛音”的地方很多,他把“发花”、“天条”、“怀来”、“言前”中的,“欢桓”、“寒山”等辙,也都能充分发挥这种“膛音”的音响效果。如《捉放曹》“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的“怕”字、“大”字、“马”字,他都是把声音控制在口腔之中,充分运用口腔及后槽牙之间,所以他这种声音,真是“水净沙明”,既干净,又含蓄。如《沙桥饯别》中“大唐国号”的“号”字、“袍”字,《打侄上坟》中“张公道”的“道”字,他都把音控制在口中上膛的靠后部分,所以显得这种声音虽是圆亮而又很深沉。如《桑园寄子》中“此时间顾不得父子恩爱”的“爱”字,“咬指尖腹内痛珠泪满腮”的“腮”字,《见娘》中“老娘亲请上受儿拜”的“拜”字,他都把声音控制在槽牙和两腮之间的腔膛之中,所以他这种声音,显得既清甜又很光润。如《珠帘寨》中“关二爷马上呼三弟”的“三”字,《打侄上坟》中“安人只哭得珠泪不干”的“安”字、“干”字,他都把声音控制在两腮与上膛之间,但却音向后吸,所以他这些音都唱得既明洁又很晶莹。

 另外,余氏还极会运用“腭音”。所谓“腭音”,是指充分发挥上腭所起主要作用的一种声音。余氏在对“中东”、“梭坡”、“姑苏”、“灰堆”、“人辰”、“油求”、“乜斜”诸韵辙的字,则尽量地将声音控制在上腭前上,即硬口盖前部。这样一来,声音便骨立了起来,增加了声音的响度。

 其实,他是把以“o”、“u”为字腹放音的字都加了“e”的音素。“中东辙”的字,如《摘缨会》中“劝梓童”的“童”字,《战樊城》中“兄长”的“兄”字,《沙桥饯别》中“提龙笔”的“龙”字等。“梭坡辙”的字,如《打渔杀家》中“和衣而卧”的“卧”字,《鱼肠剑》中“到吴国”的“国”字,《空城计》中“我本是……”的“我”字。“由求”辙的字如《法场换子》中“不如禽兽”的“兽”字,“看水行舟”的“舟”字,《李陵碑》中“黄昏时候”的“候”字,他都把这种应用合口呼唱的字向撮口呼做了适当的转化,把“o”转向了“e”,因而避免了造成“吞”字的毛病,而使得字音清爽而明亮起来。至于“姑苏辙”的字,如《沙桥饯别》中“孤御弟”的“孤”字,《捉放曹》中“无义的冤家”的“无”字,《鱼肠剑》中“叹光阴一去不回还”的“不”字,则是把“u”多向“o”转了些,同时再把声音向前推,推到上腭的部位上,只是比“e”的音似乎略向后了一点,就明显地增加了字音的亮度。

 “灰堆辙”的字,韵母为“ui”,其实在“u”与“i”之间原本有一个“e”的音,只是书写中省略了。余氏在处理这一辙的字时,他把合口“u”字轻轻带过去,而强调念其中的“e”字,这便避免了字音太瘪不骨立,过暗不明的缺点。如《鱼肠剑》中上例“不回还”的“回”字,《李陵碑》中“金乌坠”的“坠”字,他都唱得很骨立。其实,“人辰辙”的字也有个侧重“e”和侧重“n”的问题,余氏则充分地侧重了“e”音的发挥,如《空城计》中“散淡的人”的“人”字,《搜孤救孤》中“有仇恨”的“恨”字,《乌盆计》中“一鬼魂”的“魂”字,《上天台》中“布衣的君臣”的“臣”字,都强调了“e”音。

 再者,余氏的“一”音最突出。在老行当中,关于“七辙”音的好坏,是一个演员成败的关键。谁的这种音好,谁就可能“红”起来,谁的这种音差,谁就“祖师爷”不赏饭。

余叔岩便装照片

 有人很容易地把这种音和“假嗓”勾起来,便很能对付应急所以也有人称之为“救命音”。余氏对此极善运用,正如与他运用其它的音互相辉映,形成了他用嗓的一整套系统,于是他的音域,便最全,最宽了。

 “一”音好了,“一七辙”的音也当然好,“人辰”中一部分字,“庚青”韵的字,也一定跟着好起来。所以,《洪羊洞》、《搜孤救孤》、《乌盆计》、《战太平》等戏的代表唱段是这种韵辙的词,他都唱得好,以至于成了他的拿手之作。

 按说,一七辙的音最易暗弱,好多演员就吃亏在这里,但余氏却对此极有研究,并且用这种音而取胜。他的这种音为什么能这样好呢?因为他有一种发这种音的方法。

 用他的话说:“唱这种音要用鼻芯子唱,而不能让满鼻子都响。”但是,不让满鼻子响,只能用鼻芯子唱,说着容易做着难,这种声音的发出不是某些发声器官做出明显的活动,从而形成了这种结果的,而是让声音从哪里走的问题。如果从“语言学”上说,的声音是没有鼻子起作用的,然而在唱歌上,“一”的音却非用鼻子不可,惟其强调了鼻芯子的声音,这种字音才不至瘪了、暗了,相反,而且能大大地加强了声音的共鸣,大概这种声音震动频率较其它为大。一般说,在控制相应距离的条件下,对准麦克风来唱,其它声音都不及这种声音受到震动的程度大,但是,如果没有从鼻芯子发出来,则明显地比其它声音弱得多。要从鼻芯子一条缝中把声音唱出来,的确有一定难度,劲使小了,不行;使大了,也不行,必须劲使得不大不小才行。

 所以人们常说这种声音得自己“找”,因为它藏着,不易一下子就被人发现,这就须自己仔细地去“找”。有经验的人常说种方法,就是自己小声背戏,虽是小声,但劲不能少使。该使多大劲就使多大劲,只是不把声音放出来。声音能不能出来,只能凭感觉去感觉,而不能用耳朵去听,这样时间长了自己的发音便容易“找”到了最佳效果。

 奚啸伯先生曾受到过余叔岩的亲炙,“一”音的发音方法,他在余氏的基础上总结出:要善于去运用“齐齿”的办法,即将下齿略向前伸与上齿尽量上下对齐,于是声音出而撞在上下齿之间,声音便只能反回挤入鼻腔细如游丝,自然而然地就会形成这种出自“鼻芯子”的声音。

 是否可以这样说:谭富英先生的这种音好,主要是由于他的天赋。奚啸伯先生的这种音好,则主要是由于人工的努力。他们都从余氏那里得到了启发而又给予了发挥。

 最后还须提到余氏关于唱的一个方法,即“提(di)拎着唱”的问题。猛一听是一个唱法的问题,实际上首先应该是个用嗓的问题。所谓“提拎着唱”是“提拎”什么呢?我体会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气”,一方面是“声”。一般都说气须下沉丹田,这是为了避免气往上涌而说的。但有时只提下沉,却往往又容易使气下坠,以至使声音立不起来。

余叔岩之《定军山》

 这里所说“提拎”,主要说的是“集中”,即既要气出丹田,又要集中于一点,而不能散。再一方面是声,由于气能集中,气便直往上冲,而不至散在嗓子里、嘴巴上,而要使声音“提溜”到脑袋上,有的讲究提拎到脑后,有的讲究提溜到额头上,眉攒之间。

 尽管说法不尽相同,但基本要求一致,都不是在嗓子眼里响,不是在嘴巴上响,而是让脑袋响,这一点与外国唱法的要求是不期而同的,许多唱得好的演员都是这样,不管他是否自觉。可能有的演员只是自发形成的,只要是唱得好的,总都摸索到了这一点。

 有人把这种唱法的效果叫做“背工音”。说“背工”,是因为这种声音不是从嗓子里唱的,好象是在什么地方“憋”出来的,故名之曰“背工”。余叔岩则是其尤者,他既主张要“提溜着唱”,又亲自这样做了,而且他做得好,我们听他的唱片,有明显的感觉,令人钦敬。

 他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歌唱大家,听他演唱,总是觉得很充沛,即使那些嗓音十分不济的,如《捉放宿店》之类,从气韵上说,也总是让人觉得气息通贯,吞吐有度。从声音上说,总是提在头上,而不力竭声嘶,给听者的感觉宽舒自然,而调度有素。在这里既展示了他得天独厚的秉赋,又显现了对戏曲音律研究之精到。

 用嗓是演唱中一个首要的条件,只有能会调度自己的嗓音,才有可能谈得上咬字、行腔、章法修养等等诸问题;否则,便不能满足基本条件的要求。为了研究余氏的演唱艺术,先从这里作了一个开始,不知这样整理当否,幸前辈好老尚健,专工道长亦复不少,希望能不吝指教为祷。

(《余叔岩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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