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美学思想史研究<h1 style="color: rgb(0, 0, 0);"><span data-offset="1" data-catelog="107676" frequency="1">第</span><span data-offset=&qu

张宇初(1359—1410)为明代正一派著名道士。字子璇,别号耆山。自幼喜读书,“尝受道法于长春真人刘渊然,后与渊然不协,相诋讦”[1]。洪武十年(1377)嗣教,为第四十三代天师。曾受“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称号,并领道教事。张宇初博学能文,为士大夫所重。他是历代天师中著述最多者,不仅博学多能,善于词墨,且善画墨竹,自成一家。又精兰蕙,兼善山水,有《秋林平远图》等作品传世。明苏伯衡称张宇初“形峻而学广,灵仙飞化之变幻,梵祝禳祈之灵异。儒经释典,靡不该贯,诸子百家,多所涉猎……天子礼貌焉,王公敬信焉,缙绅歆羡焉,郡县仰望焉。其春秋甚富,而其誉望甚隆,凡阙耆俊,风斯下矣”[2]。宋濂亦赞曰:“颖悟有文学,人称为列仙之儒。”[3]张宇初的主要著作有《道门十规》、诗文集《岘泉集》、《度人经通义》,还有《龙虎山志》。正一天师中,能文者不多,张宇初在其中颇具代表性。本节拟从美学的角度对张宇初的思想学说进行分析研究。

一、道法自然,清净无为之美

张宇初力倡道法自然,清净无为之美,这一思想直承先秦老、庄,有回归先秦老、庄的倾向。从字面意义上讲,“道法自然”,其中的“自然”,是指自然天成,在道教里面就是返璞归真、顺应规律,决不强求。庄子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4]这种处于自然无为混沌之中的世界是最美的。《妙真经》里将庄子这一思想进一步阐释为:“自然者,道之真也;无为者,道之极也;虚无者,德之尊也……人为道能自然者,故道可得而通;能无为者,故生可得而长;能虚无者,故气可得而行;能寂默者,故声可得而藏;能清静者,故神可得而光……是故凡人为道,当以自然而成其名。”[5]

按照自然本性,不受任何事物的牵累和羁绊,以一种纯粹自然的方式来生活就是张宇初所推崇的最佳生活方式,也是野梅的生存状态。这种生活方式的追求始于庄子。“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络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6]《庄子·秋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7]庄子在这两则寓言故事里分别列举了“马之真性”、木之自然状态等,他把这种状态称为“天”;而伯乐治马、匠人治木等行为,庄子认为这种行为是违反了事物本性的,把它称为“失真”的“人”。从庄子的寓意中,我们不难发现,人生真正应该追求的境界是“天”的境界,反对那种找借口来进行各种管理的伯乐们。庄子区分“天”、“人”的思想对中国古典艺术、古典美学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许多作品中都有关于“天”、“人”思想的描写。

张宇初用寓言故事来说明其慕道之心以及任何事物都应秉行自然的态度。“芒芴子行山泽间,见木之乔者、偃蹇低者、蕃茂曲者、拳搡直者、森懋大者,数尺围;而小者不盈一指。丰畅荟懋乎山崖涧谷间,云烟与之上下,禽鸟托之和鸣。子顾而笑曰:'吾尝爱物之蔼然,生意津津者,莫植物若也。彼翼而飞,鳞而潜,足而走者,非不皆赋物之性而植之理最可见而可喜也乎?若四时之代谢,一华一草,或红或紫,或白或黄,不违其时,不夺其色,而寒暑应节,萌孽兆焉。若其眩彩竞妍,绮绣粉黛所不能状而春者,不得而使其华于冬夏者,不得而使其茂于秋节之逾者,不可促其急时之未者,不可强其缓。虽居之堂室,培之盆瓮,曲其枝体以取容,和其性质以就养。虽若不能顺其天,害其性,亦莫知其伤于曲且隘,而不能遂其自然之质,卒死矣;亦伺时循节而华且茂焉,是果孰使之然哉?’……今夫山泽间也,粪壤之所不及,灌溉之所不至,若雨露之所濡,霜雪之所凌,燥湿不时,寒暑不均,无美恶薰茜之异,一资于风雨之润,土石之固而已耳。而其高者、低者、曲者、直者、大者、小者,各遂其自然之性,而蕃衍硕茂,无所不至也。其得乎赋物之性之全者,虽山葩野卉争芬并秀,亦不让盆瓮间者,又非一花一草之比也。……吾观乎植物之性足以尽吾之性,故不知其乐欤?”[8]

而这种尊法自然的态度和方式,在整个中国道教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张宇初的思想就是这种思想在明代的集中反映。如前有马臻赞扬在山谷无人处自由生长的野梅。“彤尽群芳一树奇,傍山傍水最相宜。如何惯守坚贞操,不怕风霜怕笛吹。”[9]而野梅的提出,是和宫梅的概念相对而言的。在中国绘画史上,一直存在关于野梅、宫梅的分别和讨论。[10]而后有清代龚自珍对于非自然状态的病梅的批判。从这可以看出,张宇初对老庄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在整个中国道教史、中国古典美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对其思想的开掘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意义。

既然自然无为是“至美”的基础,因之,他极力反对丹术之道,而高倡返本归源,以自然逍遥的心态进行修道。这种按照自然进行修道的方法,实际上又暗合审美心态。

自元末以来,道徒由于娇贵而日趋腐朽,张宇初针对此种积弊,以先秦道家之学为正统,以清净无为之道为本,对方士之术进行批判,要求减少方士巫祝的陋习,欲图令道教徒返本归源。他在《道门十规》里说道:“自秦汉以来,方士竞出,若文成武利之以金石草木徒杀身取祸,遂世称方术矣。外而施之,则有祷祠祝之事,自寇杜葛陆之徒,其说方盛。由后之师匠增损夸诞,奔竞声利,而世曰异端矣。然二者,太上之初,所未彰显。后之不究其本,不探其源者,流而忘返,眩异失同,则去太上立教之本,虚无清静无为之妙日远矣。”张宇初强调神仙之道乃是出于“天”的自然之道,要靠内心的清净无为才能与天相合,而非人为的打醮设斋、炼汞化铅所致。他说:“丹之喻特假象耳,又何炉鼎、火药、铅汞、龙虎、婴姹、牝牡之谓也。若关尹有曰婴儿、药女、金楼、绛宫、青蛟、白虎、宝鼎、红炉、诵尼、土偶之类,老子之时无之,或谓为书者此也。苟执象泥文,舍源求流,姑好为神怪谲诞以夸世炫俗,皆方技怪迂之言,少君栾大、文成五利、公孙之流是也。若《抱朴子》黄白变化之事,类之务以左道惑众,侥幸一时,其肆妄稔恶,乌有不败亡者哉。”[11]因之,他反复指出,“知致虚则明,明则净,净则通,通则神,神则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无不应,无不达矣”[12]。在道教美学思想里,“自然”即清净无为。修道和审美在虚静的心态上是可以达成一致的。

这种自然无为的思想,张宇初是基于“无为”之上的“无不为”而提出的。张宇初在《道门十规》第三条里提倡道徒应性命双修,内炼为本:“近世禅为性宗,道为命宗,全真为性命双修,正一则唯习科教,孰知学道之本,非性命二事而何?虽科教之设亦唯性命之学而已。”[13]而了彻性命,“坐圜守静为入道之本”。“静”是入道的必要条件,正如庄子所说:“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14]“性”修炼到一定境界,就会达到心如止水、通透明彻、一无挂碍的状态。只有达到这种心态,才能够实现张宇初一直提倡的“游物之初”的逍遥精神。“善言仙者,止曰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是以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而已矣。故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气全。我未之能易也。抑虚极则灵明,灵明则神化,乃与天为徒,游物之初矣。轻清之气上浮,则至阳之质与之俱升。”[15]这也正是《清净经》里所说:“清者动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16]“遣欲”即是“无视无听”,“澄心”即抱神以静,无思又无为,自然就会达到神清气爽、“灵明则神化”的程度,即达到神仙境界,从而体会“道”美而与天地相合。

二、动天地的“真精诚”之美

“真”的最初含义是指得道的真人。《说文·匕部》的解释为“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但在《老子》里面“真”还有“精、淳”之意,“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庄子·天下》中说:“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其中的“宗、精、真”实际上是指向同一个核心,即人的自然本性。他认为只有人的本性才是真的,其他的都虚妄不可信,而且只有在保持了自然本性的同时,才能获得美和善。“真人”的特点是与天混一,不知是非、善恶,不计利害得失、逍遥自在,任何外物都不能伤害它,因此,“真”就具体体现为人间的崇高和宇宙的永在。庄子在《渔父》里还对“真”有一段精彩的论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因之,“真”也就有了“真诚、诚实”之义。张宇初将老、庄讲的“真、精、诚”贯彻到他的理论中指出:“为道之宗,莫过精神专一,澹足万物,去健羡黜,聪明为要,是以虚无为本也。”[17]即作为一位道教徒,要有真而不伪的宗教情怀、精而不杂的宗教信念。因此,张宇初认为只要做到以神气为本、虚中守一,即做到“真、精、诚”的统一,“道”美就可在主观直觉中获得。

而个人的身心要能与天地并行合一,就是要让人有限的心灵根植于无限的时刻,即人的“一点灵明,晖天朗地,亘古亘今,了无人识”[18]。这时人的身心都处于无意识中,而同时也正是人的生命最空灵、心地最清澈见底之时,人就可跃身大化,以己身小天地之阴阳造化与宇宙大天地之阴阳造化、神灵相通相感而获得与“道”合一的审美境界。

三、“海阔江平”:诗文与“道美”

张宇初的文学作品主要收入《岘泉集》,其中各类文学作品近百篇,诗歌二百多首,词十二首。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里对张宇初的诗歌创作有极高的评价:“今所传《岘泉集》二十卷(应作十二卷),诗居其半,五言古诗,意匠深秀,有三谢韦柳之遗响。其文如《玄问》诸篇,极论《阴符》上经之理,而参合于儒家。其所造诣,可谓卓然矣。……国初名僧辈出,而道家之有文者,独宇初一人,厥后益寥寥矣。”[19]他认为张宇初是道士文人的代表,而且认为像这样的道士文人,在张宇初之后就很少了。

张宇初的美学思想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作为一个道教徒,张宇初深信“道”既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又是美的根源。如庄子极力提倡的“吾游心于物之初”的审美境界,这里的“物之初”即为“道”,如果人能做到这样,“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就能达到真正与“道”相合的最高审美境界。

在张宇初的作品中就表现了这一点。他首先以气势恢弘的语言展现了一幅幅奇妙的画面:“粤太初之冲漠兮,纷万汇之资生。爱混沌之始凿兮,列仪象以为经。根动静而始画兮,迭奇偶以五行。……时俯仰于浩渺兮,互消长乎生成。维二五之妙合兮,宛历环枢而内凝……虚静而恬逸兮,求玄珠于象罔。”[20]在混茫的宇宙中,万物在生死盛衰变迁,整个宇宙都在循环无休地运转,天地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这里的“游”是自由活泼、轻松愉快的。这种“游”不是实际的身临其境的观赏,而是虚幻的心临其境的徜徉,它成了一种自由快乐的逍遥精神之游,是审美化的人生。

“道”的伟大、“道”的神奇、“道”的奥妙都在这无言的“游”中体现出来了,在这里,审美成了悟“道”的途径。他认识“道”,即通过感性的“游”,达到“洞彻性命情”[21]。他通过说理辨析,指出“道”才是“真”,“真”就在“道—美”之中,审美不仅可以引“真”,而且可以悟“真”。游心于“道”,就可得“至美”、“至乐”。张宇初在文中还表现了对自己信仰的确信不疑:“至道妙三极,人文著皇衷。仁义本天性,赋质何智蒙。”[22]对于张宇初来说,因为在心中已树立了真正的信仰,那么人世间的宠辱是非,只不过是浮云一片,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张宇初继承老子“朴”的思想,力主自然无为,这一点体现在他的五言古诗中:“朝旭解微阴,侵晨步幽谷。丘园遂远托,世网何局促。千嶂耸瑶昆,孤泉漱鸣玉。衡门藉崇丘,虚牖面猗竹。……脱屣抚乔松,倾醪对丛菊。秋花艳夕姿,聊复适心目。长啸邈空冥,达观耻流俗。”[23]“耦耕南亩上,资植日已茂。艺种各及时,相知或新旧。原林多丰壤,泉谷每深窦。耘籽已觉劳,纺绩夜深昼……出市归多迟,在山起常早,风霜秋已冬,衰荣岂长好。”[24]“素业得幽胜,壮游知早还。读书非干禄,杖策恬丘山。卜筑隐原野,倏然林水宽……顾我迂钝质,遗形丘壑间。披览启中好,从兹期岁寒。”[25]在这些诗句中,词的用意和立意都很古朴,整体风格上也有一种厚实的朴拙,没有过分的雕琢,情感真挚,真正做到了神厚、气厚、味厚。庄子讲“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而张宇初正是以一种质朴之情贯注到他的五言古诗中,广受后人称道。

张宇初的七言绝句则写得干净清幽,透露出一种道人的潇洒飘逸之气。“厌将粉黛污秋容,净洗风烟一雨峰。要识仙家无味处,尽抛尘垢坐长松。”“夕阳渡口水连空,落叶寒鸦古道中。走笔秋声来不尽,钓竿何处立西风。”“翠崖丹壑云千亩,只著幽居小涧东。闻说晴窗展书处,藤花飞雨更秋风。”[26]秋雨云烟长松,碧水晴空西风,书声藤花风雨,客观的景物和主观的生活紧密结合起来,不仅写出诗人的闲适生活,更透露出诗人的高洁品格。

“玉削芙蓉照胆明,水晶苗长尽仙灵,何当学剪吴松水,割取莲峰一叶青。”“金栗秋香月半梢,喜分清影入冰绡,此身如在清虚府,不待云鬓下鹊桥。”“旷视尘劳广漠滨,半空笙鹤静中闻,一从会得无弦意,不独松巢总白云。”[27]诗中浪漫的想象、奇绝的意象与“道”逍遥的境界交织在一起,在诗中形成一种奇丽而超凡脱俗的色彩。在张宇初其他的诗如《雪晴夜月》,《幽居自适》、《题夏山过雨图》、《初秋山居雨怀》、《喜晴》、《暮春观岘泉》、《题琼林秋色》等诗中,春夏秋冬,四时各有韵致;朝暮阴晴,天地流转其光华。自然之美时时刻刻都在生成,涌现在诗人的视界。诗人虚静的心中虽不占据一物,却拥有万象。

张宇初的诗词在描绘山光云影时更多的是注入了道士主观的感情,体现了道士独特的审美人生观。“折却乌藤,便寻茅屋,谁知剩水残山。凿池种树,梅竹任萦环。芳草闲花覆地,烟霞里、藓径柴关。无人到,春风秋月,松菊伴幽潺。箪瓢随份过,无荣无辱。樵路渔湾,与林猿谷鸟,暮乐朝欢。扫尽情尘业垢。披衣坐真,息养还丹。优游处,孤琴只鹤,霜露不调颜。”[28]张宇初山居的环境美不胜收,如诗如画。且“藓径柴关”“无人到”,“春风秋月”,只有“松菊伴幽潺”,没有丝毫人为的“污染”,也就“无荣无辱”,正可以安心于此“披衣坐真,息养还丹”。张宇初的诗词都写得轻松而潇洒,因为他已挣脱世俗名利的圈子,少了许多顾忌,多了几分仙气。正像他的词《无俗念》所表达的那样:“湖峰下结云松,巢子动忘昏晓。浮世衰荣无限事,一笑浪沤。萍蓼翠竹黄花,水声山色,此味知多少。湛然莹澈,色空俱自明了。天光云影徘徊,写长空色一,镜澄清沼。春去秋来心自在,付与野情鱼鸟。海阔江平,月明风轻,清籁传音杳,便须飞步沧溟,朗吟天表。”[29]无论他在登山临水,看波涌云生;还是独步荒野,听草枯花落,在物象背后的世界本质的虚空中,都体会到“道”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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