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已经是深夜时分,隔壁房间里M还在喃喃念颂着净土宗那令人只闻其声,不识其意的真言,交错分布着清清冷冷,空空淡淡的木鱼声。
虽然外人不知道其中关窍,但是身临其境的人,自然知道三昧。
每个人都是一座独立运行的宇宙,无法完全同步,也不必刻意求同,在各自的轨道运行,并保持尊重和体谅,静静感受自身的流动,时而领悟对方的需要,这是一种心境的修炼。
人和人的因缘际会,和合聚散,只是漫漫浮生里,极其偶然的一瞬,不必深究,也不值得推敲。
他是一个居家的佛教信徒,喜欢南怀瑾的作品,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谈起《心经》,《庄子》,娓娓道来,讲得头头是道,令人不知不觉心如止水,静静聆听。
所谓传道之能,许多从前司空见惯,但是似是而非,不知其所以然的名词概念,也是在他的分享里得到确证。
对宗教的信赖和皈依是一种精神的滋养,来应对如此浮华和无常的人世。
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并非不可救药,不可救药的是内心没有操守与持戒,简言之没有敬畏之感——对自然,对生命,对人情,对秩序,对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存在。
一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能够做出带有无可转圜的毁灭能量的事情,而且不自知。
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句「花开见佛」,我自然不敢望文生义,抑或是断章取义,只是觉着这意境是极好的。
为何是「花开」的时候「见佛」?
「花开」是美好的意向,是一种善因结出的善果,是心境纯美丰足的时刻,一个人看到生命圆融欢喜的时刻,那就是「佛」的样子,是「佛」的表情,是「佛」的心境,也许。
所以佛教里的菩萨神像,大多慈眉善目,丰腴圆润,那是慈悲喜舍,平宁安然心境所呈现的表象。
一个人的心灵,迟早会透露在他的外表上。尖酸刻薄,心广体胖,眉清目秀,或多或少都是心的「外化」。
来时的路上,他问我对佛教有没有兴趣,并且邀请我明天和他一同去参观水陆法会,吃吃庙里的斋菜,我礼貌应允。
虽然我不是宗教人士,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我只信奉我愿意信奉的,我认为有价值的,对我的心灵有补给价值的精神信念。
时间一秒秒地跟踪着彼此的脚步,像猫犬竭尽所能地咬住自己的尾巴,自己觉着受益匪浅,观众看了兴味索然,并且感到彷徨悲哀。
这次相逢,倒像是对几日之后的西藏之行做一次预热。
我自然知道那是一个有藏传佛教,达赖喇嘛,转山转水转佛塔,有高山庙堂,信仰神祇的地方,有些人在那里获得顿悟,有些人不过只是路过,有些人寻觅到人生的意义,有些人不过完成一次点缀记忆的旅途,归根结底,其实没有多大分别,只是缘分的深浅而已。
就像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和周围的世界,和一座城市,无论相逢亦或错过,无论相爱或者背离,都只是缘分的深浅而已。
我想起了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不告而别,想起了那些可抹去的抹不去的岁月痕迹。
我走得很干脆,像吹过江岸上萧瑟的风。
分别之于有些人,是不能,因为不舍,因为故事盘根错节,因为情绪严丝合缝,密密麻麻,长成参天大树,却又不可说,不可说,说了便是轻如鸿毛,说了便是错,之于有些人,是不必,因为冗余。
然而漫长蹉跎的一生,相聚离开,都有时候,就让我任性一回,省掉那相对叹息,惆怅黯然的步骤,轻轻地来,轻轻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想是能够获得原宥的。
像徐志摩那一首叫作《偶然》的诗歌里写到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是从来都不把它当作一首情诗来读的,我只感到字字句句里头,其实笼络着广大的,浮世的,命运的,无常的庆幸和悲哀。
我们和我们,我们和别人,都不过短暂地相逢,人海茫茫里匆匆的过客,但庆幸还有那交汇过的一瞬呢。
无论记得或者忘记,那曾经的一刻已经抵达永恒。
简直像是佛陀「拈花一笑」的妙理。
我的心,也在这样的气氛里,获得了难得的释然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