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决定一个人回家。
弗吉尼亚决定独自一人去散步。
没有目的,没有终点。
趁着夜色撩人,趁着不饥不渴,趁着心底洋溢着静谧,静谧得温柔。
总有这样的时辰,一个人,为着不知一些生命中的什么彻底温柔。
纯净,明快,洁白,斑斓,寂寞。
她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只愿意在秋风中,牵着一只狗,一只狗都不需要有,缩缩衣领。
她在找一家咖啡店,或者酒馆,寻觅一杯水果酒,薄荷,迷迭香,或者龙舌兰。
她需要这样的微醺。
像一个人,与自己的灵魂面对面,肌肤相亲。
剧院里即将放映《哈姆莱特》,海报上,一身素白的奥菲利亚,躺在水面上,顺流而下,身上铺满鲜花。
今夜她不愿意与莎士比亚的浪漫残忍会晤。
虽然,无数个日夜,他给予尘世无法触及的温柔,但今夜,今夜她只相信自己,只与自己的寂寞青色灵魂,寂寥相对。
头顶的天空是黑蓝色的。
有月亮,月亮只露出下巴的轮廓。一个弧度,一个弧度的孤独。
像一个女人,擦掉了口红,被寂寞吞噬了,瘦得只剩下巴,苍白得露出了唇。
有年轻的夫妻陪着孩子在玩沙堆。
孩子热情地玩着,父亲在陪伴。一副美满的情景。
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每一个家庭都应该这样,正常地恋爱,正常地结婚生子,正常地苍老,直至死去。
一个正常人的一生,惨白,幸福,平静,绝望。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在玩着沙粒。或者看着儿子玩着。他自己不知道。
正如他不知道弗吉尼亚此刻在为他心怀感伤。
爱慕的感伤,体贴的感伤,憧憬的感伤,同情的感伤。
她遇见那个男人,凄惶的路灯下,再一次,没有预兆,没有理由。
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像牵着一只宠物,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那女人,温驯,善良,瘦弱,隐忍,随着他的掌控,陪着他四处西东。
她的腹部涌起一股热情。
她得走向前,与她相对,牵起她的手,看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是不是秀丽。
她要告别,和男人告别,和女人告别,磨平皱纹一般的遗憾,她要一个吻,一个咬住侧脸的吻,充满情欲的渴望的,一个耳光,给男人的耳光。
那一夜,她站在门外,敲他的门。
她说,开门,罗森,是我,弗吉尼亚,我买了花,铃兰,还有水果,你喜欢的,柠檬。
他们相识在酒馆。
她抽烟,抽得很凶,像一个男人似地抽烟,像一个绝望的,无聊的,贫乏的男人一样,有恃无恐地抽烟。
她仿佛忘记,除了抽烟,还能做什么。
他在注视着她,像欣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Picasso。
许多的陌生,不解,像迷宫,他想找她搭讪。
他想向她讨一只烟抽,一个女人,荒芜的,莫名其妙的。
这是海上的一艘船,我是说,这间酒馆。
他们在船上相逢,海浪将他们推挤到一处,忘记陆地上的一切。
他说,有一天,我们迟早会忘记陆地上的一切。有一天,我们迟早会相爱,自相残杀,我们会分别。
像遥远的祖先,走出埃及。有一天,陆地会沉入海底。
她看着他的眼睛,蓝色,透着一层忧郁的灰。
像柏林上空的鸽子,扑哧扑哧飞入蓝天,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梦,快要醒来的刹那时间。
借着烟雾,借着酒意,他的握住酒杯的手指,纤细,瘦长,女性化的,适合弹钢琴,她想象着他在弹着莫扎特,德沃夏克,或者巴赫。
她想象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吻,会降落在她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她听见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轻盈地像呼吸。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话,而她只负责听。
他像透过她的苍白抵达自己的虚弱。他在对着她眼里的自己倾诉。她是一座可有可无的山峰。她是黑夜里一片无人问津的海。
她知道,他会一头扎入,在她的怀抱里汹涌澎湃,灵活游动,像一尾鱼。一个像鱼一样的男人。
她会向往他的身体,除却他的灵魂。
他没有灵魂,他只有矛盾的自言自语。
而今夜,他只是不声不响。
她听见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
不,他拒绝开门。
她像一阵来自午夜十二时的风,有自己的忧郁,自己的凉,和他无关,和他的住处无关。
她被阻隔在门外。
她站在那里,发呆。她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呼天抢地。
她没有名字,也没有涂香水。
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来。她喜欢他的身体,像个挺拔的少年。
他的可怜兮兮的,渴望憧憬的,饱满寂寞的,性器官,像一朵在黑夜里绽放的花。
她爱他的寂寞,爱他凝望着她身体的眼神,像看着一面清晨被雾笼罩的湖泊。
爱他从背后抱住她时的笃定。像一棵树投下清凉的浓荫。
爱他在最高峰的时候倒下来。山崩地裂,在她的怀里。
像一个脆弱的婴孩,她是一个母亲,伟大,自私,贪婪,索取,寂寞,慈爱的母亲。
她骗他,其实,她两手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她以为,她的肉体,她的热情,她满腔的暖爱已经足够。
罗森。我曾经为你,寂寞在夜半时分。我不会哭泣,流泪,绝望,自杀,至少不是现在。
她在一瞬间苍老。老得不像样,老得自己都扶不稳自己。
一阵风,仿佛会将她吹成碎片。
她一层楼一层楼地穿越黑暗,曾经,怎样一步一步走上来,有他的指引,他像一个先锋,一个开拓者,一个勇士。
他指引她,他带她进入森林的幽暗,见识隔绝人世的美丽。
这些记忆,还发散着热气,虽然已经枯萎。
她患上了数字恐惧症。那层楼的号码,成为她命里的犹大。
你将一次次,在我的故事里复活,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诅咒里死去。
弗吉尼亚决定一个人回家。
她有一头金黄的头发。她的眼睛是蓝绿色的,像倒映着水仙的湖水。
她曾经是一个美人,虽然现在依旧是。
她只想回家清洗清洗身子,在浴缸里窥探自己的灵魂。
她在心底默哀,遥远地默哀,像默哀南美洲丛林深处一个将图腾画在脸上的野蛮部落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