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的乐趣

昨天看一个艺术展，其中有画家王赫德一副画，让我看了，忍不住笑，是水墨画，风格仿古，奇峰烟树，溪山茅屋，一个人身披蓑笠，骑着驴，行在山道上，怡然自得，妙的是作者在他头顶上画了一只飞艇，专对着他洒雪。

这幅画在不同人眼里自然见仁见智，我禁不住笑，是因为我易身处地，大概会同画中人一样，觉得在这样的山里，心中无限诗情画意，那一刻，天地缩小到我方寸心中，只为我有，天上飘雪也独独落到我一个人头上。

这种暗自会心，不能对外人言的傻乐我时常有，我称之为书呆子的乐趣。

比如，这两天又读苏东坡的《东坡志林》，读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几乎想跳到书里同苏东坡握手，是呀，是呀，知音啊，知音。自己常对着一湖水，天光云影，陶陶然，觉得自己拥有了这座湖，不费一文钱，悠哉游哉，不就是“闲者主人”吗？

读到《记游松风亭》，苏东坡爬山，累了，可是看着目的地的亭子还在远处林梢，想歇息又不甘心，正在纠结间，忽然顿悟：“'此间有何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他在书中恍然，我在书外恍然，人在世上，各种欲求渴望，求之不得，弃之不舍，自己进退不自由，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岂不正是挂钩之鱼？放下了，就如同鱼脱了钩，游行江海，摇头摆尾，处处可歇，何等快活！读这一行字像热暑天吃冷饮，爽快之极。

书中有个故事，讲两个穷书生言志，一个说：发达了，将吃了睡睡了吃，另一个则说：哪还有时间睡，当然是吃了又吃，苏东坡戏言这是悟道了。我读了莞尔，等我发达了，将住行起卧都在一间大书房， 世上好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在书里打滚，书做枕头书做被，自己读累了，就请人用妙曼声音款款读来，哪有时间吃了又吃？

书呆子的乐趣不仅在书里。今早和一个朋友聊，说起沧浪亭。去年冬天，苏州下雪，在沧浪亭，一个空阔的院子，雪一片片的落，寂静无声，心中震撼。那时，无数读过的诗句在心头滚过，却一句不用说，妙不可言。

或者，季节交替的某一刻，心有所感，却说不出是寂寞、欢喜还是伤感，读到张爱玲的这段：“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情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心里惊讶，就是这样的感觉啊，已流逝去的、不可求的和未来的一起混在微凉的天气里，人抽身出来，旁观自己的人生。看，自己叙述不出的心底感受被一个人妥帖轻巧的说了出来，而且之后永远的年月里，会有人再读到这段，和我一样若有所思，隔着几百年上千年对着同样的文字微笑。这种无法言喻的乐趣只有书呆子最能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