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海英/寒灯氤氲下的漫漫书香(散文)
武海英
我的故乡在河南鹿邑,一代圣人老子的故里,这是个书香宜人的地方。悠长的惠济河从我的梦中流过,水浪滔滔贯穿了小村的南边和东边,向东流去,不停地拍打着弯弯曲曲的两岸,拍打着青了又黄的芦苇,拍打着我的梦境。河水轻唱,夜深下来,小村的灯盏次第暗下来,聆听着河水的流淌显得愈加踏实。
清晨的声音响起来,是父辈的声音。三十年前的一个清晨,最早起床拉开木制的门拴,推开堂屋门的是母亲结满茧子的一双手,打开了鸡窝的门,鸡展开翅膀满院子飞跑,跳着闹着、伸着脖子找食,蹬着腿打鸣……东边的太阳绕过树梢,温厚的小院亮起来,小村也明亮起来。
北风刮着,草屋门忽嗒忽嗒地响。父亲骑着永久自行车回来了。从宰羊的坡大爷家割了一斤羊肉、买几只羊头,还有他赠送的羊骨头。羊肉配上一棵大白菜够包一顿扁食,我和哥哥们吃得很香,可是好吃的东西总是太少。哥哥们戏谑着说,“你不是爱挑食么,这扁食可要吃?”掰着指头,数着父亲回来的日子,说不清内心的急切和期待。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好吃的,有时是江米棍,有时是机器压的白面条,更不用说还会有肉吃。平日吃多了黑窝头沾辣椒酱的哥哥们,这会子吃得顾不上抬头,顾不上说话了!吃完了,也忘了扁食的味道。父亲在堂屋方桌东边的椅子上坐着慢慢吃,我趁点桌角,母亲是最后一个吃的,她右手端着碗,汤水里飘着几只晃来晃去的扁食,左手心里握着一个黑窝头。
然而,这顿扁食好像不是那么顶饿,天还未擦黑,肚子已经瘪下去了。腊月的夜,风真大,袖着手、哈着腰,腰里袖筒子里还是乱钻风。哥哥们也不疯着玩爬墙头打仗的游戏了,我也不再找小伙伴们踢毽子耍车轱辘取暖,眼巴巴地等在家里。
书便在这样的时候登场。父亲从条几的角落里拿起罩子灯,划上一根火柴,就着灯头燃上一根沙河烟,再把灯罩罩上。一股股烟雾缭绕,袅袅升起。父亲戴上黑框眼镜,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眯着眼睛,翻开一本厚厚的大书。我拿起父亲为我订的《少年文艺》,哥哥们翻起《文汇报》。父亲用母亲纳鞋底的棉线把报纸一期期精心穿起来,省得散落或丢失了。母亲静静地坐在堂屋门边纳鞋底,为丈夫和孩子准备新年的鞋子,每人一双棉的,接下来是立春,还要准备一双单的,她的任务也很急很重。
夜话开始。母亲说,今天去县里办事咋回来恁晚?父亲说,路上碰到几个熟人,下了几回车子说话,耽搁了。还说,碰到他的一个学生,非要过年来家里走亲戚,父亲拒绝了他。我接口说:“爸是赫赫有名,振振有声。”我刚学了造句,用了词很得意。哥哥们想笑又都不敢笑。父亲瞋了我一下,瞪了我一眼。我一伸舌头不作声了。母亲说,昨夜个说到三结义了,今个再接着说呗!
哥哥们都抬头望着父亲。父亲推推快掉到鼻尖上的眼镜,清清嗓子,开始了。“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上回说的是刘备、关羽、张飞,三位英雄相逢,结拜为异姓兄弟,开始了一番事业……咱们今个说,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且说……”父亲的声音低沉,在昏黄的罩子灯下回旋,我们一个个支着耳朵听。父亲说,老二念一会吧。二哥爱讲话,有说书方面的天才,读起书来活灵活现,还带着肢体表演。时常逗得我们捧腹,笑声飞出了屋顶。胡同东头的归奶奶胳肢窝里夹着草辫子也来了。她最爱听书,又不认字,喜欢往有书能识字的人家里钻。她说,我也挂着听半耳朵,这孩子说得多好!为了满足老太太的听书欲,二哥重亮起了嗓子,我们又跟着听了三四回。羊头肉的香味从厨房飘过来。“书先读到这会,咱们尝尝羊骨头的鲜味,暖暖身子。”归奶奶也不客气。一人一碗汤,洒上从骨头上拆下来的碎肉,再加上点葱花,热气腾腾地,浑身热了起来。
那时,父亲远在距家百里外的郸城、柘城等地教书,夫妻父子聚少离多,一年里见面的日子有限,这样聚在一起团圆的日子是弥足珍贵的。
腊月的乡村夜长,寒冷。母亲带着我去村东头听书。说书人讲的是《岳飞传》,但他嘶哑的声音让我听了不耐烦。我一直闹着要走。母亲说,再等一会。我坐在半块砖头上倚偎母亲怀里,母亲倚靠在一棵桐树根上。听着听着,天越来越冷了,浑身水一样冰凉。走吧,母亲说。我说再听听。那时我刚刚听到入耳了。故事紧凑而紧张,让人欲罢不能。“明天还得上学,回吧。”我们走回来了,一高一矮的影子,一会拉得很长,一会又很短,桐树枯枝子在月光下拼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在远处相呼应着。家家大门紧锁,小村沉入梦里了。
1987年暑假,父亲病重住院。那天我到医院看他,顺便到新华书店转转。那时我已经读了几十本《少年文艺》《民间文学》《十月》,还看了《文汇报》连载的传记文学作品,作家们在小说散文世界里营造的境界让我心驰神往,我正做着作家梦,一眼就相中了一本诗集《雪花》。“可有看中的书?”父亲半靠在病床床头上,脸浮肿着。我点点头说,有一本,两元。母亲在一边暗中使眼色。家里本来就不宽裕,父亲一个月工资不到40块,眼下治病更需要钱。但父亲笑着,缓缓从白棉布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两元的票子,我没有接。父亲一直伸手举着钱坚持要给我,眼里脸上露出病态的微笑,我的眼泪掉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病而难受,还是因为不能随愿而委屈,或许二者皆有吧。
那年暑假还没结束,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我考上了镇初中,离家住校,给自己准备了一盏小煤油灯,父亲用过的药瓶子,圆铁片钻上一个指头肚大小的洞。找了根粗棉线当作灯芯。每到晚上,马铺镇中心学校经常停电,我就点上这盏煤油灯上晚自习,写好作业后,开始读借来的书籍。第二天起来,洗脸时发现鼻孔里沾满了黑黑的烟。
时光流转,艰难岁月渐已远去。父亲的传下来的书已然发黄、变脆。《资本论》《隋唐演义》《兴唐传》《红楼梦》《十月》,还有《文汇报》和《人民日报》的合订本。书箱子是原始的白茬木条订成的,还摆放在那儿。父亲离开三十年了。他给我们读书的年纪,应该是我现在的年纪。但他当时看起来有点偏老,披着黑大衣,大衣是棉布的,是母亲一针一线逢制而成。那些读书的夜晚,如此沉重地积淀入我的生命深处,他朴素的背影纯净、高大、亲切,仿如一页页蕴藉深厚的老书。
隆冬过后是初春,灯下夜读《萧红散记》,一个女性作家的心灵记录。字里行间,情聚情散。想起躬耕于田亩而在去年隆冬长眠于泥土的母亲,想起游走于生意场上挣生活的哥哥们,想起寂寂冬夜里灯下读书的父亲……在这充满欲望的世界里,能让人灵魂宁静的驿站越来越少。
耕读传家。为灯下的书香而守望,为父母传下来的书香而守望,成了一种习惯,坚定而真诚。夜在宁静中有了广度和深度,这种亦梦亦幻的静寂,让我看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在那里,没有忧伤,没有离别,有的,只是父子亲人相依相偎的深情,只是无尽的快乐和安静。
春未绿,鬓已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寒灯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怀念那些渐渐老去的书,怀念父亲母亲。
作 者 简 介
武海英,女,1972年7月出生,河南鹿邑县人。1994年中国矿业大学社科系毕业,到郑煤集团报社担任记者、编辑,现任郑煤集团报社编辑科科长。热爱文学创作。有新闻、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并获奖。荣获郑煤集团公司首届十大杰出青年、中国煤炭系统第五届优秀新闻工作者、全国企业报优秀新闻工作者、郑州市五一劳动奖章、郑州市知识型职工标兵、全国煤矿文化艺术先进个人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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