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氏往事(四十一)
缑氏往事之四十一:麝香
听说过一段野史逸闻。三国时期,有位书法家,名叫韦诞,擅长题署匾额。魏明帝筑成凌云台,让他写匾,挂上之后,才发现字迹有一处位置不当。因此,将韦诞用粗绳系身,吊至悬放匾额的位置,让他修改点正。离地二十五丈,韦诞恐高,受了惊吓,一夜之间,须发全白了。事后,他告诫子孙,再不准习练大字楷法。
这个韦诞,还是位有名的制墨专家。相传他是郎中出身,颇熟药材。制墨时,加入麝香,称为麝墨。使麝墨写字作画,香气清幽,沁人心脾,久久弥漫。韦诞此举,开创了世上名贵香墨的先河,鲁迅常提及的《初学记》里,有《墨方》一节,亦有相关记载。
原来,文人优雅到极致,竟这般低调奢华;将名贵药材研于墨,乃斯文之事,与铺张无关。常言道,低调奢华有内涵,正是也。
麝香是极名贵的药材,我自幼便知。因为从我刚懂事起,那个关于麝香的故事,就经常被家人讲起。祖母讲,父亲也讲,母亲也讲过。
虽然经常听说,可我从没见过真正的麝香。刚刚流行网络时,我曾特意百度过。有一种鹿科动物,名麝,其雄性肚脐处生有香腺囊,囊内腺体分泌物干燥后,就成了一种高级香料,即麝香。在室内放一丁点,便会满屋清香,气味迥异,而且香味持久不散。
之后,我还搜了图片,居然有个神奇的发现,它和想像中的一模一样。难道是我无意中念它太多,还是曾经在梦里见过?
提起麝香,不得不说宝鸡。这座位于陕西西部的城,是我儿时充满幻想的地方,因为父亲的身世与之有关。
记忆里,父亲管祖母喊娘(nia),但私下里,经常听他和母亲讲起,宝鸡的妈,如何如何。我单知道,宝鸡是个城市,应该很远很远,到底在哪里,无从知晓,为何那里有亲人,更无从知晓。偶尔问起,父亲便说,宝鸡那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每隔一两年,我们就会收到一些物品,棉布居多,也有衣物和食品,全都来自宝鸡。有时,是寄过来的,有时,是托人带过来的。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这些东西,经常让人振奋。每一次,父母都很欣喜,我也便知道,那是宝鸡的奶奶又想念我们了。记得有款点心,外包装是长方形铁盒,红色的,比文具盒略大,上面印着苹果图案,异常漂亮。点心吃完后,我用它装文具,一直相伴很多年。
听说哥满月的时候,宝鸡的奶奶曾寄回来一个银锁。在银锁之前很多年,她曾给过父亲一个麝香。这在我长大以后,与一些听来的传闻相吻合,据说,宝鸡奶奶的娘家,曾是开药铺的。
我记事时,总听说麝香。好奇之余,常问大人,麝香是啥。父亲说,鹿睡觉时,肚脐就翻出来,有小虫子会爬上去;鹿睡醒了,收起肚脐,小虫子便被包裹进去,时间久了,小虫子就化成了麝香。我总觉得此说太过传奇,果真如此的话,麝香本不足为贵。
父亲却说, 这东西主贵着呢,一挖耳勺那么多,就值十块钱。
父亲所言,或许不假。我长大后得知,《本草纲目》有记载,“盖麝香走窜,能通诸窍之不利,开经络之壅遏”。意思是说,麝香可很快进入肌肉及骨髓,能充分发挥药性。治疗疮毒时,药中适量加点麝香,药效便特别明显。如今,西药也使用它,作强心剂兴奋剂等急救药。在临床应用中,麝香能开中风之闭,通脑络之痰,功效之捷,非他品所能替代。
但父亲所说的,麝香的价格,年幼的我,实在想像不出来。我们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一块钱,一挖耳勺麝香就值十块?也可能是真的,因为大人说过,那是宝贝。
“那我们一共有多少勺?” 我便急着问。
“有你的拳头那么大一包哦。” 父亲笑了。
我一边找出父亲做的挖耳勺,一边握起一只拳头,却估算不出有多少勺。就当一百勺吧,我便用刚刚学会的乘法,在脑子里换算成钱。
“爹,那值好多好多钱哦。”
“是啊,值不少钱呢。” 父亲大笑道。
“那我们的麝香呢?”
“帮人治病用了。” 父亲淡淡地说。
“他们怎么不给我们钱呢?”
父亲便默不作声。我能判断出来,肯定没有收钱,不然,日子不会这么拮据,粗略算一下价值,绝不至于缺吃少穿。低矮的瓦房,褪坯的泥墙,残疾的奶奶,很多很多东西,别人家里有,我们家却没有。怎么一切都没有改善?于是,我便去问母亲。
“妈,咱们的麝香给别人,怎么不收钱呢?”
我的突然发问,母亲愣住了,之后便是笑。她说,她嫁过来的时候,麝香已只剩下皮囊了。里面的药粉,都被奶奶无偿送人治病了。
”那皮囊呢?” 我坚持要看看。
母亲说,有一年,附近村又有人得病生疮,他们经人介绍,找过来问奶奶,寻求麝香,奶奶就将麝香皮囊,剪了一半给人家;至于剩下的另一半,也亦不知所踪了。
然而,患有残疾的奶奶,在我六岁的时候已过世,此事便再无从问起。
奶奶怎么这么傻啊!这便是我,关于麝香故事的总结。宝鸡奶奶给我们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为了让我们改善生活,她怎么都无偿送人了呢。
后来的日子里,在无意之中,家人还会谈起麝香,奶奶们都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我总在想,如果是我,在那样的年代,守着那样的宝贝,面前是困苦的生活,我能否做到奶奶那样的品格呢?当乡亲们遇到伤痛,又没有钱,这特效药,给还是不给?
再后来,我渐渐得知,父亲出生于宝鸡,他还没满月,亲生母亲就过世了,几个月大时,被送到河南洛阳老家,就是我的故乡,我奶奶是他的养母。
宝鸡的奶奶,我从无见过面的,是父亲的继母。那个麝香,是压箱底儿的宝贝,她借此来弥补对父亲的爱。我老家的奶奶身残志不残,用这宝贝,帮乡亲们解除了一个个病痛。
父亲十七八岁的时候,1960年左右,宝鸡那边的伯父,为他在宝鸡找到一个城里的工作,父亲也去上班了,血脉之亲得以团聚。但是,他最终放不下从小生活的故乡,放不下养大自已的母亲,最后,毅然回了河南老家,认定了农民的身份。
所以,我今天才能在这里,平静地叙述一件往事,叙述那个关于麝香的故事。久远的年代,留下的是大爱,祖辈积德,造福后人,我一直相信。
奶奶1981年离世,父亲1991年离世。到今年,奶奶离世满四十年,父亲离世满三十年,清明将至,满心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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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银霞 (网名:周清明,念北) 洛阳 偃师 缑氏 人,70后,现居广东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