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好处就是,一切矛盾用“大过年的”四个字很快就平息了
一、
我不知道春晚演了些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确实没法看”。大年三十夜里十一点,统计十二亿人有一亿在看春晚,剩下十一亿并没有说“春晚确实没法看”。所以这些人到底看了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反倒引起了我的兴趣。
春晚惹他们什么了?
念书时候有天主教同学告诉我说现在是“社会结构病”,中国以前的阶级清晰、稳定,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是计划经济的主流,农民的后代还是农民,工人的后代接替父母的岗位,大学生罕见,北漂和下海更是现象级的行为。那时候人员流动变化不大,彼此知根知底,虽然也喜欢比较,大抵也是一个小圈子里的够得着的生活好坏,所以那时候过年见面,也是真的放松,春晚没有刻意炫耀什么和暗示什么,忙的简单快乐。
只是后来变了,是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农民可以进城务工,工人可以辞职下海,大学生北漂,不伦不类的衍生出新的“低d人口”阶层,阶级分类大混乱,阶层就剧烈震荡,形成新的价值观标准,也就是现代社会的经济至上标准。第一世界都是社会精英的话,第一世界的人所做的事业,形成了与大多数第三世界的人并不匹配的愿望,所以比较的话,看一个人是否成功,就会用第一世界的标准衡量他在哪个世界。这就形成了学生毕业本可以有心向学,看到第一世界的拜金享乐,功成名就,自然放弃学习来从政或者经商。标准互相交叉,不管你承不承认,金钱都成为唯一的观照。
于是我念完书,去北漂,一半是艺术家,一半是商人,一半是写文章的,还有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如果不复合型的发展,只做艺术,或者只做商人,只写文章,我都见过大量因此而穷疯了的人,当然我也见过成功者。所以在这些路上,我都走得很慢,过年回家和亲戚说起来,也是极其费解。过年是对北漂这种尴尬存在人群的一次集中审核,按照过去的老标准,做商人,赚着钱了吗?做艺术家,成名了吗?写文章,写过莫言吗?我只好笑着一一摇头。过年审视你,转着钱的,有了名的,比你做什么要强有力的多。成功者春风得意,成则王侯败则贼,亲情只是因为考验存在着,所以考验就无休无止。
这其中,父母的爱是最为伟大的,他们对孩子也有无尽期望。二十多年把一个小孩抚养成人,不断投入,终于到了收获果实的时候。但是一旦这种果实并不存在,或者不好,他们会难掩失望,而你会满怀负罪。当然,父母素质也各有不同,差一点的会说不好听的话,好一点的会逼你做各种不想做的事情。哪种都难称愉快的体验。我有个妹妹在北漂,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大概是他父母说她比较胖。
我这个年纪的,过年不回家的人很多,一回家,考验无休无止,不符合自己的心意,似乎自己没了形状。便看着不合胃口的春晚,吃着高油高盐的年夜饭,听着父母的真情吐槽,这些东西和过年回家的集中审视一旦连在一起,很自然有人开始用各种理由来标榜自己和第三世界的格格不入。
所以他们骂春晚,吐槽年味变淡,亦或是回家前尚有的忧虑。
春晚做出来,本身就是不值得骂的东西,把春节晚会上升到文化的高度都是穿着棉袄洗澡,文化不文化,娱乐不娱乐,四不像便是美其名曰民俗。你可以看今年的春晚,关心留守儿童、暗示台湾回归、反腐败、少数民族一家亲……作为执政者所需要传达的所有元素应有尽有,抵得上寓教于乐的政治课本。作为不是执政者的你,不需要为之操心、愤怒。毕竟中央电视台没有请你充VIP花钱才能看春晚,而是他们花费大量资金去打造晚会,还尽量适合你的口。就像一件大费周章的公园,玩起来感觉不好,没必要把它骂到应该倒闭,毕竟公园如此之多,你可以换一所。
事实上,它也不是完全不堪。哪怕是完全不堪,吃完年夜饭,只要家人都在,总要一起看春晚,就像时间上的家人一样,这时哪怕是骂的体无完肤,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夸。
二、
我爸开着车,说了两句话:“你今年三十岁了,赶紧给我抓紧!今年找一个,争取明年年底结婚!”过了个红灯,补上一句“不敢再拖了。”
我不知怎么说,原因很简单,三十岁还单身,就是不愿意弯下腰来凑合找一个。
“没合适的。”我说。
“差不多就行了。”我爸说。问题是,什么是“差不多”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我有一段极其糟糕的恋爱。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起床翻到弘一法师的心经,心想究竟是有何等大智慧和澄明心境的人,才写出这般灵秀质朴的字。
一时间很感动,熬年夜长辈还没起床,我抽出纸,摹了一张,不太像,又摹了一张。写了两张之后,感觉佛教不是悲伤的宗教,我也不是动荡不安的年纪,起码此刻我可以拿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澄怀悟境,水不洗尘,是它本身自在。
我可以拿佛教去祝福人了,对于经济至上的标准,我可以有我自己的标准了。仔细想来,很多年过去了,我都是这样做的,我活在自己的标准中,包括女人。
我的标准不会把一个女人变得更好,只是一个我觉得“更好的”女人恰巧被我遇上。遇不上的时候,孤独时找人消遣,寂寞时像大多雄性动物一样去解决,甚至几年前衍生出一句金句“女人和女人不同,有的女人是用来G的,有的女人是用来爱的”,一定是几年前,因为没有糟糕的恋爱,还会相信爱情的伟大,相信爱情的伟大,就还会继续单身。
爱情伟不伟大,没有七年,体味不出来。就像佛教,未曾参透的人会以为是悲伤的宗教,其实悲伤与和乐都是进去后的感受。“七年之痒”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我爸说的没错,“差不多就行了”。
相亲
三、
奶奶回忆起爷爷,在电梯里说了两句。
“你爷爷下跳棋总是耍赖,把我走过的子趁我不注意再走回来。我总是赢不了。”我陪着笑,想起那时,奶奶住的农村房子特别冷,也是因为穷。现在她有时会怀念以前穷的时候。
奶奶今年七十七岁,爷爷六十岁去世,那时我大约十三岁,我印象里的爷爷只有不到十年。那一代人的爱情很简单,简单才会温馨,甚至有时会模糊不清,模糊的时候,我就拿出一张照片和记忆里与他的交集对比,可十几年的时间,连交集也忘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片段。人都会离开的,离开之后连记忆也会离开。
初一中午吃饭,我看着眼前被爱情和亲情编织的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总想写点什么,或者拍点什么照片。
聊我是必须的,年年春色独怀羞,亲戚口中的我,也只是我的翻版,他们便容易当真了,他们一当真,我这一代人,便也当真了。这种集中审查,过年总要有几次。但看到奶奶想起爷爷,我总突然想握手言和,甚至期望多“审查”几次。
吃完午饭外出爬山,地方口音让我又想起对这种审查的期望。我扶着七十六岁奶奶的胳膊,上到人声鼎沸之处,她说话有气无力的,我一阵担心,扶她下了山。下山的路上还有源源不断的上山人。山上有座庙,进庙烧香是一件和乐的事,纵使不烧香,佛门清净地,春来花自青,万物化相,化了个无穷的般若自在。
人穿什么衣服,讲什么方言,身边走的是谁,他便是什么样的人。过年很有意思在于此。路边的小摊主把自己当成一切,自顾自的生意,根本顾不上吆喝。行路的男女老少皱着眉头,却从未如此安心过,因为他们不再四处张望,不时还有大笑的人。抱孩子的女人赤裸着乳房,小心的把乳头插进孩子嘴里,然后喜气洋洋的走着路。牵手的男男女女享受着闹热的快感,也不再牵手,融在这座鼎沸的人炉里。小孩子如鱼得水,来回雀跃惹得后头总有个撅着屁股追不上的大人喊着让他停下来。仔细看去倒是卖什么的都有,五块钱一碗的炒凉粉,热干面,粉浆面条,十块钱一个猴王面具,金箍棒,塑料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差,臭豆腐胡辣汤,烙馍卷豆腐,铁板鱿鱼串,卖的比哪里都便宜,清一色的河南话让你觉得这生意一定不难做,哪怕走一路看一看,也是一份独享。
我扶着奶奶走路,她很乐于看到这些。出摊的赚不了什么大钱,你来我往也获不来清净,擦肩的很多人,都不认识却像认识一样,浮世扰扰,最乐呵的是无大欲无大求,便无身份感,与故乡、亲人握手言和,坦然和超越一切世界的隔阂,在家乡如此一来,人便不再是飘萍,即使是不认识,也无北漂人般明显的敌意与戒心。
在家乡看到的人是愿意互相看的,在北京看到的人是自顾自的低下头的,似乎多看几眼,会被当作有目的性的惹毛一个人。想来北京薪资从五千到五万不等,身份感大抵让人难以融合,又不得不在一起,便习惯警戒。
我过年回家之前,在北京的一个郊区。一个外地人的车把另一个外地男人撞倒,那男人倒在地上,外地司机见状,开车走掉了。我吓得一身冷汗,打电话报警,打120。那男人躺在地上,急救医生让我拍拍他的脑袋叫醒他,我才闻到一身酒气。
他问我是谁,我说我看到你被撞倒了,我帮你报的警。急救医生赶到,他说腰疼。他始终惦念着我是谁又不好问,不安的看了我几眼。
警察来了,我做了证人,描述了车辆,径自离开了。这个城市不乏好人,只是有种自保的戒备之心。可是过年回到家乡,把戒备去掉,觉得人真好。
奶奶在家乡这个城市生活了七十多年,她没觉得人好,倒也不坏。她这几年身体很硬朗,过年前有一天睡不着,早上四点起床排队买豆腐,只排了第六名。
四、
过年的好处之一就是,一切矛盾用“大过年的”四个字很快就平息了。
小时候过年总是不经意被吓够呛,鞭炮声像是打枪,但是又期盼放寒假,放寒假可以不用早八点上学了,可以解脱过年了,可以有压岁钱,有新衣服,惊喜不断。这些年总是感觉年味儿淡了,想念小时候,但也不知道想不明白是年味儿。现在真正不用再上学了,今年回到家,突然想明白,小时候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如释重负,才是让人最想念的东西。
有笑谈曰,某小子写对联,上联,鸡年过完是狗年,下联,狗年过完是猪年。横批,混完一年是一年。
无意过年,年又来,每年都来。父母奶奶辈过年,一年比一年老,80后过年,一年比一年稳定。过年不是文化,也不是习俗,是人休息的方式,是对归宿的认可。过去写过一篇文章,谈画画的传统,说毕加索画的太抽象,总会往回收一收,他怕自己走入虚无主义,传统对他而言就是秩序。
过年的传统已经起不到秩序的作用,有人不回家,请父母反向过年。有人过年一起旅游。有人带家里人一起船宿。不贴春联,不看春晚,不包饺子,不给长辈磕头,每天如平时一般充实,生活还是一样得继续,80后一样得为人父母爷爷奶奶,只是不做这些事,80后一代人总是觉得缺点什么,到了00后,就不再觉得缺点什么了,只是会有一件新的事情,代替吃饺子、贴春联,有一种新的食物比饺子还好吃。看到历史的时候,就会说这就是历史的习俗“看呐,这个包着馅儿,两头扁中间儿宽的食物叫饺子。”
只是暂时没有,过去的东西又用着舒服习惯,人们愿意这样延续下去而已。包括一些陋习,七大姑八大姨,平时连个电话都不打,突然间一窝蜂的对你嘘寒问暖,尤其对你的情感和经济状况,夹杂着五味杂陈的窥探,稍微敏感点,总觉得自己怎么样都会招惹这些人。于是觉得人性丑恶。“大过年的”又不好发作。
经济社会没有人不会议论钱,更何况是直系的亲戚。如果你过得好,遇到个素质低的,羡慕嫉妒恨直接表现出来了,这就点了炮仗,这时候“大过年的”也不管用了。
我印象里,某个亲戚家一到过年经常吵架,吵出一台电视连续剧也绰绰有余,我20岁的时候还去调解过,自然也无济于事。吵架的原因很小,上至民族伦理,下至鸡毛蒜皮,无非是撅了面子。过年一凑到一块,面子就出来作祟。就算不吵架,也有身份差距。在社会上吃得开,一见面似乎就升了辈分。混的不好的,自卑,难以启齿,成不了舞台中心。很现实,要面子,是再正常不过的通性,只是过得好不好,脸上有没有光,成为所谓“大过年的”高兴与否的重要因素。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五、
大过年的,吃的用的东西应有尽有,糖果瓜子不在话下。过年前,把屋里屋外整理、粉刷的焕然一新。突然觉得这和佛一样,饱衣足食,除旧布新。
理想中过年都是这样过的。贴春联、贴福字,有的把带根带叶的甘蔗靠在大门边,说什么希望幸福甜蜜的生活像甘蔗一样节节高;也有的在院子里站立一棵树,进行了修饰之后,美其名曰摇钱树糖果、水果成了抢购货。一切摊点和铺子,都在为年货而忙碌。生意再冷的店铺,这几天,都会变得生意红火。出去打工的人,都尽量在年前赶着回家,与亲人团聚。过年的团圆饭,香喷喷的;家人团坐,小酒一杯,有笑有说。一到了现实中,过得不太好,觉得浮世扰扰,我什么时候该找对象关你屁事,一旦不爽起来,连年都无心回享。就像小时候小学毕业,感觉总算是解脱了,现在却想念那种纯真,其实也不是纯真,现在想念的也正是那时自以为是的如释重负,就像现在过得好就升了辈分,标榜自己是精英一样。所以有个俗话,说过得好的人天天都像过年,在人前脸上有光。
不管怎么样,明天还要来临,一切还要继续,成为回忆之后,生命的厚重又增了几分。过年交杯换盏,就像今年流行一首歌,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不如简单看待它,吃饱喝足,重新起航上路,开始新的征程。所有能解决的问题,其实通通不是什么问题。
2018年2月19日
(完)
本文转载需标注作者大熊
独立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