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决定论，还是超决定论？
过度决定论，还是超决定论？
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的n个方案中，被中国学界普遍称之为“多元决定论”的思想无疑是最富有影响力的一个。一方面因为这个概念充满了对当时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的冲击力，另一方面则因为这一概念的思想来源彰显出了在一个特定时期内，法国思想与中国思想的一次生机勃勃的相遇与交融。
首先，我们不得不回溯到整个概念的法语表达，以获得有关这个概念的丰富内涵。被中国学界翻译为“多元决定论”的法语词surdétermination，在法语中原本就包含着多个意思。多要素决定，只能算是其中之一。而更多的时候，它在句子中还表达了一种“过度强调”。因此也有中国学者将这一概念翻译为“过度决定”。但要知道多元决定论与过度决定论，两个词给人的感觉很不同。后者总是包含某种“过犹不及”的味道。但这个味道，就我个人而言，在阿尔都塞的思想当中还真的是不能被轻易忽略的。
因此要弄清楚这个概念的内涵，就要探寻这个概念产生的社会现实背景。正如我们在前一讲中已经讲到的那样，面对当时社会主义运动中出现的问题，阿尔都塞将其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条化取向联系了起来。而在这个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当中，那个所谓的“经济决定论”显然是其核心观念。因此消解这一经济决定论的思想，就成为了阿尔都塞的重要工作，这一工作需要回答两个相辅相成的问题：第一，如何理解经济要素的基础性意义，第二，如何重新阐发决定论思想。
面对这两个问题，阿尔都塞提出了一个所谓“归根结底”的解决方案。所谓的归根结底取自于恩格斯1890年9月21日致布洛赫一封信当中对于唯物史观的一个解读，其中，恩格斯提到了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现实的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经济因素绝非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阿尔都塞由此指出教条主义无视经典文献的表达，将一种实际上多个要素相互作用中仅只作为“最后的诉求”的决定作用，当做了自始至终都是普遍的、唯一的要素。这是一个严重的误解，由于这一误解，那些同样具有重要作用的“其他的因素”都被毫无理由的无视了。对于阿尔都塞来说，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为我们勾勒的整个地形学的全貌。以及在这个地形学中随不同的历史情境而不断发生变化的动态属性。而这才是马克思与思辨的黑格尔体系不同之处，对于马克思而言，他不是在用一个既成的了生产力、生产关系所构筑的经济基础搭建一个不变的理论框架，让现实去适应理论，而是相反，马克思思想是要在多个矛盾的不平衡的发展当中动态地理解社会现实的发展的复杂性。
矛盾的发展从来是不平衡的，这总会表现为一种矛盾的过度决定，或者不足以决定的形式。这是真实情景下所发生的真实的故事。树叶被吹落的原因，从来不仅仅因为风，暴雨雷电，抑或人为的因素都可能带来相同的结果。这就是生机勃勃的自然界所可能面临的一个事件的发生和发展。但自黑格尔以来，矛盾在逻辑学上仅仅被视为两个对等的因素，A与非A的对立和相互作用，这种均衡的矛盾也只能存活在人思辨的头脑当中，而不会发生在真实的社会生活当中。
因此，所谓的多元决定论，其重心应落在矛盾的非平衡性相互作用之上，而并非在决定论上。所以我更原意从这个词的词根的表面意思来对这个概念作出一个解释，在法语中surdétermination中的“sur-”，意味着方位上的“在……上面”，与后一个词汇，détermination，即决定论结合起来，这个词，直观看来，或可解释为在决定论之上，或者说与“决定论”无关，超越决定论。因此我更愿意在一种“非决定论”的意义上来理解阿尔都塞的矛盾学说。这一思想对于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所产生的重要影响，我在后面还将有所涉及。
值得一提的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的这个重要阐释的主要来源之一与我们的毛泽东思想在1960年代在法国的传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这段历史，美国学者理查德·沃琳写过一本《东风：法国知识分子与20世纪60年代遗产》中讲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阅读一下。阿尔都塞就是浸润在这样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在毛泽东思想以及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思想征服当代法国学界的时候接触到了毛泽东的《矛盾论》与《实践论》。正是在精读了这些文本之后，阿尔都塞才真正体会到了被黑格尔与教条化马克思主义所规约化了的矛盾思想，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阿尔都塞非常赞叹于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基于中国社会现实的革命所分析出的矛盾的普遍存在以及各种特殊矛盾的存在方式。指出不同质的矛盾，需要不同质的方法才能解决。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人民大众与封建制度的矛盾，殖民地与帝国主义的矛盾，都有其不同的特性，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面对和解决。这种丰富的矛盾分析极大地补充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矛盾研究的单一的决定论基调。让矛盾成为了社会现实生活真实的解决方案，从而使矛盾分析法，不再仅是一个抽象的逻辑设定。对于这一来源，阿尔都塞在他的《保卫马克思》当中有过直接的指认。
尽管当毛主义开始成为1960年代法国人生活的时尚，并最终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成为学生运动的指导思想之后，阿尔都塞反而并不那么经常的谈论毛主义了，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一方面，他的学生，诸如朗西埃等人在运动中对他的倒戈一击，以及他个人在这一运动中被划入了保守派遭到了极为不公正的批判，大约在阿尔都塞内心里都让他对这一运动以及其相关的思想产生了一种抵触，甚至重新的反思，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阿尔都塞所理解的毛主义，较之于那些仅仅懂得在街头巷尾振臂一呼的左翼青年而言，更为冷静、理智而充满哲学的原则高度。这是一个哲学家与作为哲学思想的毛主义的一次相遇和邂逅。这种邂逅，对于阿尔都塞来说，永远应该仅仅发生在静静的书桌和教室里，而非那充斥着无畏的激情和狂躁的大街上。
这就是阿尔都塞，一个在思想深处去理解马克思，并也只想在思想深处对其加以理解的哲学家，阿尔都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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