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小夫子和蒲松龄/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小夫子和蒲松龄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张建文
人，上了年纪，总爱回忆……
（一）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太白一句，总要勾起我怀远念人之情。
“思悠悠，恨悠悠，月明人倚楼。”仰望明月，寄托相思，再和着月的明辉，洒向我们曾经淌汗流血、曾经奉献青春和生命的伟大的湘西去……
同学、战友莫松林向我走来了，迎着霞辉，浴着清风，阳光灿烂地走来了。未说话，他就给我一拳，我就挥他一掌。然后狼狈为奸、歇斯底里地嗷嗷叫着，逍遥不羁地走在湘西大山间我们修建的铁道工地上。
这样的镜头自然出现在收工后或是雨雪天无法劳作的时候。下午五点收工离天黑有好长的时间呢。几乎所有的年轻人吃过饭，换下不堪入目一塌糊涂的工作服，一番刻意梳妆打扮，全都将自己收拾得精致光鲜、面目全非，一下子从劳苦大众摇身一变而成为了王公贵族的哥儿们，当然最显眼的就是大家头上被梳理得油光可鉴整齐有致的黑发和脚底下千篇一律的白得耀眼的网球鞋（这在当时是最时尚的风格和气度），然后化整为零，三五一伙，抖擞着精神，意气风发地向女子连挺进——那是小伙儿时刻憧憬和向往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圣地！谁个小伙儿不企盼着自己的音容笑貌光辉形象映入女子连俏丽而特有风情的姑娘们碧波荡漾的秋水里？如若不然，劳动时那么拼命地干，力争早点完成任务，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一刻的到来么？与姑娘们见个面，唠叨几句，一天的辛劳疲惫，一下子就被姑娘所施舍的艳若桃红的笑容拂去了，抚慰得熨熨贴贴，这精神的美餐使之离开后又带进了那美妙的梦乡去，于是又在梦中祈盼着下一天的到来。
我、松林自然也是这样，而且可以说是大伙儿的追随者，仿效者，因为我俩是连队里少有的高中生，是知识型的年轻人，自然也更得姑娘们的青睐，惹得全体小伙儿的眼球鼓鼓地胀着。
这种精神会餐正方兴未艾、如火如荼、愈演愈烈的时候，松林却懈怠了。我说大家正乐此不疲你蒲松龄怎么就偃旗息鼓收兵回朝了呢？松林说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小园香径独徘徊”么？我知道松林指的是我正与铁建县指挥部广播站播音员欢然打得火热，我作为区营部秘书，常写点稿件交与她，自然与美丽的欢然相识相知了，我有的是工作时间与欢然相聚，自然没必要与大家一起去赶末班车了。我也知道松林懈怠的原因是他已经热恋上了当地土家族姑娘明月了。明月是我们驻地吉首马颈坳振武营大队代销点营业员，很美，像月亮一样的美丽。
我羡慕他，甚至嫉妒他，因为这明月是这湘西大山中的金凤凰，是这大山的精灵，是上天降落在这土家族的天使，谁见了都会噤若寒蝉心襟摇荡，但我只能把这爱意藏在心底，因为松林是我的老同学最亲密的战友。在高中同学时，我任班长，他是体育委员，从来就是一对难解难分的“冤家”。他常说，尊贵的班长阁下，你考试的分数再高，也没我的球跳得高。在教室里，他总是嬉皮笑脸低声下气，还要把公牛似的躯体压在我的肩上，把我当作油压千斤顶，说“这篇文章怎样开头好呢？”“这道函数题我怎么就错了呢？”在操场上，则是他的天下，无论是大球还是小球，单杠还是双杠，他都能英姿飒爽潇洒自如。松林还有一绝活，那就是恶作剧，一直到现在的住地，他也乐此不疲，在工棚里住不到三五天，他就做出了一桩一鸣惊人的壮举来。排长彭振云睡觉鼾声如雷，搅得大家难以入眠。松林竟用一根细小的铁丝套住排长的脚拇指，一头拴在床沿上。天亮起床号一响，排长翻身便起，却也杀猪般嗷叫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人们以为是野兽窜了进来叼住了排长的脖子，吓得全排的人都赤条条地滚下床来，只有莫松林捂着嘴嘻笑着蹓了出去。排长说就不知道是谁下的套子，要不，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我打趣说那肯定是一位最优秀的猎人啰。
松林特爱讲故事，大多是聊斋志，于是战友们都叫他蒲松龄而不叫莫松林了。晚上讲，白天工间休息的十分钟也讲，讲的多了，就没那么多现成的故事了，他就即兴瞎编，反正听众也不会去深究。我却识破他，他就说这是聊斋续集。当然他讲故事不是廉价的，须得有回报。他囊中羞涩了，嘴里叼不上那两毛钱一包的火炬香烟了，于是他就会想法激起大家听故事的兴致来，于是人家就会将香烟奉上，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让人打上火，便叼在嘴上，美美地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来，那胡诌瞎编的故事也就一串串地随之溜出。
松林，我的同学我的战友，你讲了许多的故事，其实你自己就是一部精彩的故事集。
看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松林，其情感世界却是多么丰富和深厚。他健壮魁梧的身材，风趣幽默的谈吐，卓尔不群的气质，吸引了当地许多的女孩子，从吉首州里下乡到振武营的许多女知青也与他打得火热，而他却单爱着土家族姑娘明月，一下班他就呆在代销店里（明月是当地代销店营业员），或是到明月家里帮着挑水打柴，把一天的辛劳和烦恼全都洒在融融的笑声里化去。代销店的另一位营业员小芳来接班了，他就送明月回家，明月怎么也不肯，他就远远地跟着，把个小芳都嫉妒得要死。遗憾的是明月不肯接受他，她的品位更高，说松林实在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可她温柔内向的性格与他的粗鲁豪放的张扬个性格格不合，她喜欢的是刚柔相济多有含蓄的性情。我知道明月早在暗恋着我，我好生紧张，这如何是好？欢然已走进了我的心里。明月却是我老同学好兄弟松林追求的对象啊。果然，松林一见我就当胸一拳，没好气地说：“你小夫子凭什么要破坏我和明月的关系？”我跳起来吼道：“你凭什么乱扣帽子乱打棍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吹胡子瞪眼睛：“你少去明月面前卖弄了，明月怎么会老说你小夫子含蓄得好，好有修养，却对我变得不冷不热的了？你若暗中搞鬼，小心我砸断你的狗腿。”我气极，兄弟怎么就成了狗腿？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也就甩下一句“松林你记住我们是兄弟，兄弟！你明白吗？”就愤然离去了。
那天，县指挥部放映队来振武营放电影，明月挤到了我身边，轻轻地拉拉我的衣角，什么也没说就悄悄往前走去。我知道她约我，就悄悄尾随而去。在远离放映场的那条小溪旁，明月站住了。我的眼前简直就是一幅神奇的画，月下朦胧的远山，如练的小溪，婆娑的树影，倚树临溪的美少女的倩影……淡雅朦胧的美真让人叫绝。明月知道我跟上了，却并不回头，依然向我展示着那美仑美奂的如仙意境。我融进了画里，面她而立。她还是不看我，只把目光注视着前方绵延而朦胧的山峦。我不忍打破这美的意境，却又忍不住说：“明月，你是画家还是诗人？”明月噗哧一笑：“我才不懂什么诗情画意呢。”我说：“你专会创造诗情画意的美！”接着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主要说的是莫松林的好处，希望美丽的明月能接受我的这位好兄弟。正说着却被我的好兄弟松林突然闯来，搅碎了这美好的诗情画意。松林咆哮如虎，竟然大打出手。我毫无防备，竟然倒地不省人事。我从明月的怀里醒过来后，才知道是松林将我送到了医院。我说我做了个恶梦，一只狼在追我，就摔在了石子上。松林说你才是狼呢。我说不是狼就是狗吧，反正也没什么区别的。我说明月你可要小心啊。然后我一眨眼就出了医务室，把松林和明月远远地落在后边，就让他们去卿卿我我吧。
（二）
老天就爱捉弄人，天昏地暗后就会乱点鸳鸯谱。可老天的懿旨是不能违背的。于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松林深爱着的明月却终究没与他走到一起。为此，健壮如牛的他大病了一场。大山的女儿小芳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唤醒了他青春的气息，也攫取了他的心。我引着明月去看他，他憔悴却也快活地跟明月说，他不是喜欢移情别恋的人，只怪他没有福气。小芳就不高兴了，她说难道我就是晦气么？松林立刻揽住小芳的肩，说情深意厚的小芳是不会小家子气的。于是，小芳就甜甜地睨着眼有如一株含羞草带露微微地笑。松林说：“小夫子，我把明月交给你了，绝不许你辜负了她！”
“明月是大湘西的女儿，是美丽的天使，是大家的明月，怎么好说是你松林的呢？”我说，“谁也不会辜负明月的。”
松林很可爱地笑着：“我总以为明月是我的呢。嘿嘿，不是我的就是你的，反正都一样。我有美丽的含羞草呢。”
被誉为含羞草的小芳其实是个辣妹子，大大方方，风风火火的性子与松林十分相投，只是这之前他们都把目光盯在别处，而今粘上了，就如秋旱遇甘霖，立刻焕发出春的生机，也似迷失方向的航船，在风雨中找到了温馨的港湾，立刻沉溺于安适的温柔梦乡。
松林说：“小芳，小夫子说你和明月是这湘西大山的两只凤凰，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动人，为何明月不能接受我而你却能接受呢？”
小芳说：“松林，明月说你和小夫子是两只高飞的大雁，一样的英俊，一样的潇洒，为何小夫子不能接受我而你却能接受呢？”
他们相拥而笑，笑得泪花儿珍珠般地散落。
别以为我们是寻花问柳的纨绔哥儿。且不说我是县指挥部头儿们都认可的优秀的宣传干事，要不那骄傲的公主欢然如何肯向我就范且恩惠于我？就说莫松林吧，千万不要说他吊儿郎当呢，他可是全营的劳动模范、铁建标兵！他一天要干别人两天的活，却从不向单位提什么要求。他说能做多少就应做多少，难道还要把这力气留给阎王前压砂子吗？多做是没有报酬的，可松林他乐意，他说他的报酬就是自己感到光荣。小芳依偎在松林的怀里含情脉脉地说：“我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啊，工作起来就像是打虎英雄武松哩。”鉴于他的突出表现和贡献，连队党支部决定发展他为党员呢。
可是，还没来得及在党旗下举手宣誓，我的同学，我的战友，我亲爱的兄弟却与我们永别了……
那是在湘西铁建的第二年。大干快上轰轰烈烈的铁建工地正伴着浓浓的年味如火如荼地喧闹着。要过年了，我们却仍然意气风发地战斗在工地上。
天，却阴沉着。寒风卷着雪末儿，在山头和峡谷里乱撞，忽悠悠的，冷飕飕的，而我们每一个铁建战士都热汗涔涔，豪气冲天。
蜷缩在办公室里伏案写稿的我，被工地上传来的阵阵劳动号子引去了工地，参加莫松林那个排的战斗。
工间休息的时候，松林来到我的身边坐下，也不打话，只伸出一只手来，我就知道他没烟了，递给他一支，说：“蒲松龄今天讲聊斋志的什么故事呢？”
“叫我班门弄斧？”他瞥了我一眼就狠狠地吸烟去了。
我说：“就瞎编嘛，反正是你的绝活，轻车熟路的，博大家一笑也未免不可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情地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来，然后他的目光扫过所有坐在他身旁的战友们：“好吧，不过你们每人得奉上一支烟才是。”他说，“从前，有一个员外，家财万贯，却膝下无儿……”
他突然大叫一声，将坐在他对面的赵学云猛力推开，坡顶上一块巨石松动了，滚下来，从松林的身体上滚过去，又带着他滚到了流放土石的漏斗下，就一动也不动了。
我们扑向松林，呼喊着他的名字——松林，松林……可是，他永远也听不见了——这凄楚的哭叫声只在这山谷里不息地悲鸣，在这伟大的工地上幽幽哀号。
全连指战员都涌来了，把赵学云、小芳、我和莫松林围在了中央。小芳和赵学云哭得死去活来，早已昏厥了过去。大家就看我伏在松林的身上悲痛欲绝地扑打，听我撕心裂肺地哭诉。我的同学，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在千钧一发生死抉择的关头，没有一丝迟疑，把生给了别人，自己却向死扑了去！战友的生是因了你的死，你的死是为了战友的生！松林啊，你不能死，你没有死，你的故事还没有完呢！
天昏昏地暗暗，风萧萧雪菲菲，群山致哀，流水呜咽……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片昏黑。
连长想抱起松林，可他怎么也抱不起来。 我拉开连长，蹲下身，说：“好兄弟，我们回家。”
我抱着松林，挂着两行止不住的泪水。我的身后是战友们和乡亲们走成的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路基旁已经搭起的棚子，那里，两条长凳上架起了一块门板……路不长，却仿佛走了半个世纪。
追悼会上，指挥部领导致了悼词，高度赞扬了莫松林同志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忘我劳动的精神和舍生忘死的共产主义品质，追认莫松林同志为优秀的共产党员，并授予“五一劳动勋章”。我接过金光闪闪的勋章，庄严地佩戴在松林的胸前，然后大家一齐向松林和五一劳动勋章致以崇高的敬礼。
而今，每每乘坐风驰电掣的长龙，听着车轮风雷滚动而有节奏的声响，眺望着窗外旖旎而高俊的大山，思绪便随之砰然跳动着，有如活泼的音符，被无形的电波载着，飞向那遥远的湘西大山去。“山重重，水重重，飞絮流云西复东，音书何处通？”回望逶迤苍翠的大山，我不禁肃然起敬。
呵，大山，你骄傲地敞开广阔的胸怀吧，去炽烈地拥抱你英勇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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