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音词”意在原始继承性
“原音词”意在原始继承性
作者丨王克明(书房记团队作者)
按:王克明先生《原音词浅论》一文运用学界研究成果,通过与汉语上古拟音和蒙语等语言语音的对应比较,对陕北方言中成群的嵌L形态词语和圪头词语等,做了较新视角的探讨,认为这些词语来源于单音汉语形成前的原来语音形态,具有发生学意义上的原始继承性,称谓其“原音词”更切近本质。论文收载于邢向东教授主编的《西北方言与民俗研究论丛》第三集。作者稍有修订后,“书房记”分五篇连载,每篇保留文中小题,外加新拟标题。
5. 上古音和相关对应性是原音词的认知基础
陕北汉语方言中,原音词以成群形态牢固地占有着汉语单音词的位置。成群形态的原音词如果不是汉语原生,那么其进入单音汉语的方式,应是在一个时间段里依靠政治背景,批量取代汉语单音词汇。从原音词与蒙语词的对应关系看,及蒙元建政的历史过程看,最具有批量取代可能的,应是蒙语。但是,在蒙元统治之前,原音词早已存在于汉语。《尔雅》《说文》《方言》始有记述,北宋湖北宋祁《宋景文笔记》,南宋江西洪迈《容斋三笔》、湖南王观国《学林》,记述了当时南北方口语中的一些原音词。朱辅《溪蛮丛笑》、孙穆《鸡林类事》,也记有这类反切音。这些宋代记述可以说明,没有发生过蒙语词语的批量取代过程。利用董绍克《古语词存留数量表》测算,陕北方言的古语词存留比例在7%以上,存留比例甚高。1
对现在认知的原音词,宋人有持切脚语认识者,黄朝英、李石、俞文豹则持“二合之音”说,2 认为不是“孔曰窟笼”而是“酷宠为孔”。现在观察,这种说法是符合原音词特点的。通过与汉语上古音进行比较,可以观察到原音词是其对应单音词的“未合之音”。上古音是原音词认知的基础之一。
北京话的“扒拉”与陕北话的“卜拉”是同一个词。宋元曾写作“拨剌”、“不剌”。《农桑辑要·苎麻》有“于畦内用极细梢杖三四根,拨剌令平可”,《刘弘嫁婢》杂剧有“掏火棒儿短,强似手不剌”。扒上古音 preeds,卜拉和扒拉是“扒”的原音词。
致力工作,张罗办理,陕北有动词谓“不滥”:这县长一上台力不滥了。不滥是“办”的原音词,办上古音 breene。《溪蛮丛笑》所记“不阑”是“斑”字的反切音译,或许反映出不同民族历史语言的同源性。
摇摆晃动,陕北有动词“卜来”:看一卜来一卜来的。卜来是“摆”的原音词,摆上古音preelʔ。
动词“拨”的意思,陕北有说“卜咯(l)”。这个卜咯是“拨”的原音词,拨上古音 paad。
陕北口语有“别另”一词,义“另外”:你别另寻个人来。古时“另”义多写作”别”。别另是“别”的原音词,别上古音 pred、bred。“别”和“另”形成异文。
陕北称女阴为“板子”,也叫“板流子”。“板子”本字“屄膣”。“屄”是后起字,源于匕、牝。“匕”上古音 pilʔ、piər(高本汉);牝上古音bilʔ、biər(高本汉)3。据此,则“板流”是“匕-牝-屄”的原音词。
陕北和各地都有的“疤瘌”一词,是“疤”的原音词,疤上古音 praa。
洪迈记“盘为勃阑”,陕北话“盘”谓“泼兰”。盘上古音 blaan,勃阑、泼兰是盘的原音词。
“扑愣”是陕北形容鸟飞的象声词,亦形容人急速动作:一扑愣爬起来。扑愣是“扑”的原音词,撲上古音 brooɡ。
一些地方口语有“爬拉”,与扒拉不同义,但也是手的动作。爬拉是“爬”的原音词,爬上古音 braa。
陕北量词“出烂”是说一串:一出烂谷子穗穗。“串”上古音 kroons,出烂是串的原音词。
陕北口语有“底哩”,非常口语化,义底下。这是“底”上古音 tiilʔ 的传承,底哩是“底”的原音词。
陕北形容人精灵古怪谓“鬼哩古怪”,这个“鬼哩”是“鬼”的原音词,鬼上古音 kulʔ。
小炉匠,陕北谓“骨露匠”。骨露是“锢”的原音词,锢上古音 klaaɡs。
谓车轮的“轱辘”一词,是“毂”的原音词,毂上古音klooɡ。
匣,陕北有说“黑拉”4。黑拉是“匣”的原音词,匣上古音 ɡraab。
陕北“忽拉”一词即普通话词汇“划拉”。划拉使用较广,是“划”的原音词,划上古音 ɡrool。
“糊弄”一词多处方言使用,是“哄”的原音词,哄上古音 ɡlooŋs。
机灵,陕北说“唧溜”:这娃娃一满不唧溜。唐·卢仝《扬州送伯龄过江》有诗句“不唧溜钝汉,何由通姓名。”宋·宋祁《宋景文公笔记》(上)谓“凡人不慧者即曰不唧溜。”《气英布》杂剧有“你去军中精选二十个即溜军士。”唧溜、机灵是“机”的原音词。“机”有机灵义,如《列子·仲尼》“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机上古音 kril,機上古音kɯl。
陕北民间使用“栲栳”一词。《敦煌变文集》有“担得一栲栳馒头”。5 栲栳是“栲”的原音词,栲上古音 khluuʔ。
空腔、中空,陕北谓空壳郎:毛头柳树空壳郎。“壳郎”即“闶阆”,是“腔”的原音词,腔上古音khrooŋ。
一些地方称土块为土坷垃。“坷垃”一词是“坷”的原音词,坷上古音 khaal、khaalʔ、khaals。
眉骨,陕北谓“眉(mí)利骨”。元人写作“眉楞骨”。《村乐堂》杂剧:“手里拿定把槌儿,打你奶奶眉楞骨。”眉上古音 mril,眉利、眉楞是“眉”的原音词。
普通话也使用的“硬朗”一词,是“硬”的原音词,硬上古音 ŋɡraaŋs。
把物体侧放,陕北说“则棱”放。元人写作“摘楞”。《斗鹌鹑》散曲有“摘楞的瑶琴弦断”。则棱、摘楞是“侧”的原音词,侧上古音 ʔsrɯɡ。
还有普通话人群常见的原音词如:窟窿是窟 khluud、孔 khlooŋʔ 的原音词,栅栏是栅 sraans 的原音词,傀儡是傀 kuul、khuulʔ 的原音词,囫囵是浑 ɡluun 的原音词,橄榄是橄 klaamʔ 的原音词,元人曾写“格览”。蒺藜是茨 zli 的原音词,《诗经》“墙有茨”读作“墙有蒺藜”,才合全诗四字节奏。《鸡林类事》记“风曰孛缆”,汉语“风”上古音 plum 。
不仅陕北和西北晋语地区有原音词,现在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东、安徽、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等地也有一定数量的原音词,同时南方方言也能观察到。如福州 pɛ lɛ(白来)谓“摆”,ku luŋ(骨陇)谓“滚”,khua luaŋ(夸龙)谓“环”,分别对应陕北话的卜来、骨龙、圐圙。客家话 kou lon(囫囵)谓“浑”,khou long(窠窿)谓“孔”,ku lun(骨碌)谓“卷”,kau lau(考痨)谓“搅”,pot lot(报漏)谓“拂”,分别对应陕北话的夥龙、括窿、骨圙、圪捞、扑拉。唐代张籍诗句“北人避胡皆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反映出南方口语里的原音词应是在蒙元之前就随移民南下了。
普通话里也保留着原音词。口语里如扒拉、半拉、拨拉、出溜、欻拉、耷拉、叨唠、嘟噜、咕噜、骨碌、胡噜、糊弄、滑溜、和弄、坷垃、扑棱、瘦溜、刷拉、趿拉、秃噜等等,连绵词如丑陋、粗鲁、抖搂、逗留、疤瘌、橄榄、轱辘、佝偻、聚拢、栲栳、窟窿、骷髅、傀儡、溃烂、廓落、辘轳、朦胧、迷离、霹雳、笸箩、凄厉、绮丽、勤劳、商量、贪婪、头颅、脱落、迤逦、栅栏等等。这类双字词的词义,主要是其前字的字义。以词义分析,一般后字可有可无。或受韵书所记反切影响,其中一些单字的上古拟音没有连绵词基础。但学界认为,由诸种声母字和来母字组成的连绵词,反映的是上古汉语的复辅音词语。这种词语具有原音词的特征。如溃烂是溃 gluuls的原音词,凄厉是凄 shiil 的原音词,笸箩是叵 p-khaal的原音词,绮丽是绮 khralʔ 的原音词,商量是商 hljaŋ 的原音词,脱落是脱 lhood 的原音词,迤逦是迤 lalʔ 的原音词,聚拢是聚 zloʔ 的原音词等。这个“聚”义,泰文是klum、kluam,佤语是 ghrɔm、grm,6 与“聚拢”有相关性。
“我”,各地作ŋɑ、ŋai、ŋan、ŋo、ŋɔ、ŋə、ŋəu、ŋu、ŋuai、ɡua等,7 山东是“俺”,藏语也是 ŋa,都是单音节形态,它们都继承了“吾”的上古音 ŋaa。但是上海话的“我”,也可以用“阿拉”ɒʔlɒʔ 表达。8 为什么可以用嵌L的原音词形态说“我”?因为“吾”上古音有 ŋraa,“我”的上古音是ŋaalʔ,所以“阿拉”是“吾、我”的原音词。上海话“伊拉”ɦila义“他们”。北京话用“丫”谓“他、他们”,亦连用“他丫”。北京说“你丫”则等同于陕北话的“你他你”。“他”上古音 lhaal,丫上古音 qraa,伊拉是“他、丫”的原音词。
不含圪头词在内的口语和书面原音词,《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本收约167个,齐如山《北京土话》收约86个,徐世荣《北京土话词典》收约113个,刘育林《陕北方言辞典》收约95个。这些词不见“非敷奉微”类轻唇音声母,学界认为至《中原音韵》音系,汉语中才出现f声母。9 这种系统性的声母缺位现象,也说明原音词不是近古蒙元语言带入的。
据江荻先生的研究,古代藏语有一种聚合类声母,如“sr”,一些吐蕃王名字里的“苏笼”sroŋ 便是。唐至明六七百年间,汉语书中记载他们与内陆中央政权的来往,所用汉字即当时汉地译音。早期译音“苏农”、“悉弄”、“苏笼”,其中笼、农、弄相当于双音节词的L声母后音节。后来汉字史籍中这个词逐渐变成了单字“宋”、“松”,10 复辅音第二个声母消失,双音节缩成了单音节。值得关注的是,这两个字在汉语中也发生过对应的语音变化,宋上古音 sluuŋs,松上古音 sɢloŋ,后来都变成了单音节。这样藏汉比较的词例,反映了复辅音到单音节的历史过程,证明了“二合之音”的音变真实,透视了原音词的形成机制。
斯塔罗斯金曾以35个基本词汇比较汉语、藏语、北高加索语、叶尼塞亚语、印欧语和南岛语之间的关系,结果显示上古汉语和各语系或语族都有同源关系。11 这种局面下,观察汉语与周边任何语言的发生学关系都是有意义的。发生学关系或远古的影响也是原音词认知的基础之一。
用斯瓦迪士200词基本表中的几个基本词汇(我、角、乳房、死、切、棒)与陕北话比较:12
我,上古汉语“吾”ŋraa,ŋaa,原始印欧语ego,陕北话ŋa,ŋo。
角(犄角),上古汉语“角”ɡ·rooɡ,原始印欧语词根ker-,陕北话“角偻”。
乳房,上古汉语“乳”noʔ ,原始印欧语词根nu-,陕北话“奶”。
死,上古汉语“歾”muut,拉丁语mort,陕北话“殁”。
切,上古汉语“割”kaart,kaat(割断),印欧语词根ker,赫梯语karss,陕北话“割”(ga)。
棒,上古汉语“棒”brooŋʔ,梆brooŋ,柄praŋʔ,斧plag,桩 ʔr’ooŋ,杖laŋɡ,原始印欧语词根baud,古北欧语bauta(用棍棒打),希腊语lonkhē(旗杆矛,长矛),陕北话“不浪”。
“距今7000年左右,东亚大陆存在南亚-南岛语、藏缅语和阿尔泰语。在这三大语言交汇之处的中原,从前3000年到公元前后混合而成华夏汉语。”13
建立在分子生物学对远古人类迁徙路线研究基础上的历史语言论述,可以对原音词论说形成支持。虽然原音词在词语的汪洋中为数不多,但对原音词的认知无需定量,而在于了解其每一个词语的原始继承性。(连载完)
注释
1 参见董绍克《汉语方言词汇差异比较研究》151-205页,民族出版社2002年。或许因为对古词语存留使用的认知存在差异,这个测算结果高于从洛阳到广州的所有7个方言点(洛阳1.6%、南昌2.6%、长沙2.8%、梅县3.1、苏州3.7%、厦门4.2%、广州6.6%)。
2 福建黄朝英《缃素杂记》,浙江李石《续博物志》,浙江俞文豹《吹剑录全编》。
3 高本汉上古音引自周法高主编《汉字古今音汇》,匕29页,牝191页。
4 邢向东《神木方言研究》255页。
5 转引自邢向东《神木方言研究》248页,中华书局2002年。
6 引自王士元主编、李葆嘉主译《汉语的祖先》283页,潘悟云论文《对华澳语系假说的若干支持材料》。
7 部分引自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302页。
8 《现代汉语词典》1页,商务印书馆2002年。
9 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之《汉语语音发展史略说》56页。
10 江荻《汉藏语言演化的历史音变模型》72页。
11 斯塔罗斯金同源百分比:上古汉语100%,藏缅语74%,北高加索语43%,叶尼塞亚语34%,印欧语23,南岛语14%。引自周及徐《历史语言学论文集》137页。
12 除陕北词语,均引自郑张尚芳《上古音系》和周及徐《历史语言学论文集》138-146页。
13 李葆嘉《超越谱系树模式:语言关系类型学》。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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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蒸《汉语来源的新假说》,blog.sina.com.cn/s/blog_4b712d230102dwo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