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军山下

定军山下

但凡熟悉三国的，没人不知道定军山，这里是蜀魏斗争前沿，诸葛亮北伐基地，最后他遗命埋葬于此；了解中国艺术的人，也知道有个京剧《定军山》，中国人第一部电影也是《定军山》，拍的就是这个戏，谭鑫培主演。

定军山

与它的名气相比，定军山真的有点小了。它在汉中勉县县城南边，与汉江南北相望，属大巴山脉，东西绵延十多公里，最高处海拔833米，相对高度也就200来米，扼陕甘川咽喉。

冷兵器时代，有“得定军山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的说法。让成都的诸葛亮魂牵梦萦的，也就荆州汉中两个地方，后来荆州丢了，汉中则成了他的心头肉。刘备托孤后，孔明活了十年，有八年“北驻汉中，屯于沔阳”。勉县古称沔阳，诸葛亮丞相行辕就设于现在武侯祠地方。

这里经济落后，交通不便。虽通火车，不是早就是晚。我从四川剑阁到的勉县，感觉它比川北还落后。勉县东边有条褒河，河边有个褒城镇，“烽火戏诸侯”女主角的出生地。外人到这里，主要因为诸葛丞相埋葬于此。

是诸葛亮成就了定军山。成就定军山的还有两个人，黄忠和夏侯渊，不过黄忠是用大刀，而夏侯则是用人头。《三国志》记录定军山之战说“忠推锋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欢声动谷，一战斩渊，渊军大败”，有少见的形象描述；写大战长阪坡则省略得多，赵云保护阿斗甘夫人，就用四个字说了结果“皆得免难”。此后刘备占领汉中，在沔阳设坛称王。定军山之战奠定了蜀汉为三国之一，意义重大。

勉县这个酒店，我称为没落贵族式，以前豪华过，高门大窗欧式家俱，裸体雕塑抽象油画；但它老旧了，设施高档却都有毛病；就一部电梯还弄成了观光式，客人上下都“观光”停车场，太阳一晒就成了蒸笼；前台也学了欧洲人，礼貌而冷淡。好在服务员讲陕南土话，也热情一些，我把房间的点心水果送给她，大姐很高兴。我吃我带来的瓜。这些小甜瓜延安种的，当时难买，我本想分给朋友，买多了结果送不出去，又不能扔了，就装了两个塑料袋，背着它辗转了西安、汉中、剑阁、勉县好几个地方，也意外地提高了回头率。

前台和出租车师傅都说，定军山没爬头，人们都去天荡山；若一定要去，顶多一个小时，上面啥都没有。我是半下午去的，能凉快点。西大门前有个简陋的电影拷贝雕塑，写着“中国电影之乡”，中国电影基金会命名。勉县与电影没半点关系，这个命名极其荒唐。

进山不久，就有一座叫“神兵天降”的雕塑，那些骑马勇士必定是黄忠的部队了。果然没人，我只遇到了两个人下山。定军山是位置重要，不算险峻，有石板小路，非常方便。问题在它已沦为荒山，没人管理，山上几个景点无一个指示牌，却经常出现岔路，不熟的人可能来回转圈，很耽误时间。我怕天黑了麻烦，不管哪条路，只要上山就匆匆地爬。树不大而葱郁，路上跳跃着美丽小鸟，有松鼠类小动物不时跑过，还有大片野花，这些景致都顾不上看，紧赶慢赶到了山顶，这里立块石头，写着“勉县电视台定军山风景区拍摄基地”。又是怪事。一个哪怕最简单的路标也没有，却弄这么个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在山顶能大致看清山势，向北可以俯瞰县城。远眺定军山古战场，现在树木繁盛，千年风吹雨打，已经找不到任何战争痕迹。地形复杂，应该不利于骑兵作战。除了来路，两条小道全是下山。这不是主峰，虽有巨大遗憾，可天已傍黑，又无照明，必须立刻下山。

我从东坡下来，无意中发现了武侯坪中的督军台，这是诸葛亮排演“八阵图”的地方，有大块平地。东门正在重建，旁边有座黄忠骑马刀劈夏侯渊的雕塑。这些东西来自《三国演义》，细节经不起推敲。出租车师傅咬定我去的就是山顶。我当然知道那是山顶，但肯定不是主峰山顶，主峰上有碑，而且所谓的中军帐也没看到。

师傅说定军山真的没看头。我问这么有名的山，怎么管理得这么差？师傅说这里没外人来，早先当地人在定军山锻炼，可勉县太穷，政府就招商在山下建了两个大钢铁厂，那污染还能轻了？现在国家重视治污好了一点，以前空气太差。定军山没人去了，政府就开始建设县城另一边的天荡山，引导人去那里。他劝我还是到天荡山吧，晚上有灯，人也多，能吃能玩。天荡山在县城以北，不远，《三国演义》写了天荡山之战。我兴趣不大，太累又刮风，也就算了。

千里迢迢来爬山却没到主峰，我实在不甘心，犹豫一会还是下决心再去。临走那天一早又上了定军山。有前次的经历，心里有数了，岔路也走几步。这次找到了孔明中军帐，真的是太粗糙，哨楼还行，几个大帐里乱七八糟，怕是已让人当了厕所，没进去。

到了那个“基地”，从没走过的南边小道下山。要是直通山底，就是我不该登顶。在半山腰，这路分出一股蜿蜒向东到了另座山峰，那很可能是主峰。我打起精神，重新再爬，最后扶着栏杆走了段陡峭山路，终于找到了那个写着“定军山”的石碑。

回到酒店，送我去汉中的汽车已到门口。满身大汗累个半死，总算得遂心愿。

武侯祠与马超墓

现在说起武侯祠，人们往往想到成都那个。其实成都武侯祠原本是刘备陵墓和祠堂，后来设了个丞相祠堂，反而被人叫成了武侯祠。你说“惠陵”“汉昭烈庙”，人们不知道在哪里，而武侯祠所在的地方，现在是成都一个区，就叫武侯区。这算“臣大欺君”吧？

武侯祠有很多，勉县武侯祠被称为“天下第一武侯祠”，因为这是惟一诏令修建的，也是全国最早的诸葛祠堂。孔明去世后，西蜀民众非常怀念，要求为他立庙，后主刘禅不批准，老百姓就私自拜祭，也没法禁止，到263年诸葛亮死后29年，刘禅才下诏立祠，并规定“凡亲属、臣吏、百姓祭武侯者，皆限至庙，断其私祭，以崇正礼”。这事成了易中天说刘禅对诸葛亮不好的证据，也许是这样，但建庙不符制度也是真的。当时有官员建议武侯祠设在成都，朝廷担心“建之京师，又逼宗庙”，故选址于沔阳丞相行辕故地。一个臣子祠能逼宗庙，可见诸葛亮的威望。都说刘禅昏庸，这事他有先见之明。

清早七点，早已阳光炽烈。我到一条小巷，吃了碗“豆腐节节”，名字人家叫得顺口，这种叠词我不习惯。勉县这地方，当地人说风俗跟四川差不多，我看不出来，觉得他们更像关中甚至陕北。吃的多是馍、面、凉皮、凉粉等，太咸，川菜也不算正宗。但东西便宜人厚道，我没遇到一个不好的人。他们的饭青菜很少，除了面、粉就是肉，请老板炒盘青菜，他才加了一块钱，我给了他五元。问武侯祠什么时候开门，都说八点就开。到了地方，人家说开门是九点，我只好先到诸葛古镇去逛。

这个所谓古镇叫“诸葛文化主题园区”，是刚建的一个半真半假的奇怪东西。说它真，它把武侯祠、马超墓和阳平关包括了进去，其它的就全是假的了，不过里面有些摆设是真的，比如木头榨油机和水车。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水流推动的水车，以前见的不是通着电就是不动弹。因为建得晚，也因为人少，景区开阔疏朗，古朴安闲，比水浒城宋城那些地方要舒适得多。

我花了十块钱，参观了冷兵器博物馆，展品虽多是仿制，也能开眼界。花五块钱抽了个“诸葛神签”，不怎么好。这个没人看管，“心诚则灵”，自觉交钱，前面一个男人也不投币，连续抽了好几次，直到他满意。

汉服姑娘们极力推荐的是大型实景演出《出师表》，二百多元一张票，这种节目给钱我都不看。以前被迫看过实景《娄山关大捷》，奇怪怎么这么烂，后来当地有人接受央视采访说，他是贫困户，村里优先安排他去实景演出挣钱。

武侯祠在县城以西十里处，门旁大石头有于右任写的“天下第一武侯祠”。它在汉江以北。这段汉江古称沔水，沔阳之名来源于此。现存祠堂主体为明清建筑，陕南风格，占地八十亩。与众不同之处为坐南向北，寓意孔明遥望中原，永怀兴汉之志。牌坊隶书“汉丞相诸葛武乡忠武侯祠”，背面是五个大字“天下第一流”。

据介绍，诸葛亮有四个天下一流，即品德一流、智慧一流、功勋一流、相貌一流。前三个“一流”世人皆知无须多言，导游把功夫放在了描述诸葛亮相貌上。对着三两个台商模样的男人，小姑娘夸张地说，诸葛亮“身长八尺，容貌甚伟”，一米八八，英俊潇洒，先生是典型的山东美男子！那些台商一面点头，一面哇哇地赞叹。偏僻加疫情，这里游客很少，我困了，就在东院廊下长椅睡了一觉。

我不愿意走马观花，知道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所以多住几天仔细看看，楼阁亭台开放的都爬上去，古碑牌匾尽量辨认。琴楼里有张石琴，若表现的是空城计，那就是后人附会了。最精彩的是那些匾额，有许多名人墨迹。“天下奇才”“大汉一人”“伯仲伊吕”“德泽天下”都是对诸葛亮的尊崇；大殿武侯塑像上方“忠贯云霄”，为嘉庆皇帝“御笔”；门口右边挂着木匾“高风亮节”，是1998年李讷女士所书，字很大气。

祠堂有多通石碑，大都漫漶残缺，主要记录历次修葺，有块功德碑刻了捐款者姓名，里面一半日本人。在这里看了个乌龙。一块碑上写着左宗棠为修祠捐银500两，导游告诉台商，左宗棠年俸180两，这是他三年收入。台湾人以为左大帅要喝三年西北风，感动不已。左公时任陕甘总督，俸禄确实180两，但雍正以后养廉银才是官员主要收入，总督因地区不同有差异，每年最少13000两，左文襄甚至能拿16000两。这是常识，小姑娘可能不知道，写导游词的不该如此糊弄。

勉县不少古树。武侯祠柏树上的牌子注明它们已活了1700年；有棵旱莲，旁边刻着半文半白《旱莲赋》，立了木牌说这棵400年的树能“不断地与高能量纯优态的宇宙能量场交换信息”，忽悠人们向它祈福，还真有人给它拴满了红绸。东院房子里，有石刻武侯像及岳飞手书前后《出师表》，朱元璋大字批注“纯正不曲书如其人”。

马超墓园离武侯祠很近，也有个祠堂，寒酸了点，墓冢看上去比孔明的还大。斄乡侯、骠骑将军马超驻守阳平关，逝于任所就地安葬。马超祖上是大破秦军的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当然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也是他祖先；他家还有个典范，就是立志“马革裹尸”的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作为名门望族之后，马超在西北尤其在少数民族威名卓著，刘备孔明都很看重他。也许是“统战”需要，诸葛亮还令其弟马岱挂孝，亲自到墓地祭奠了马超。

看到马超的身后尊荣，想到了曾为汉中太守的魏延。魏延受刘备破格重用，镇守汉中多年未失寸土。虽然汉中局势没荆州复杂，从守土尽责来说，魏延比关羽要强得多；诸葛亮当政后对他一再提拔，任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封南郑侯，这侯可是比关羽的亭侯高两级的县侯。可孔明就是不喜欢他，到头来魏延因与丞相参军长史杨仪争执失败，被马岱所杀，夷三族。诸葛亮是公正的，“亮深惜仪之才干，凭魏延之骁勇，常恨二人之不平，不忍有所偏废也”。杨仪在他身边多年，他知道杨仪“性狷狭”，也并不想大用。

魏延杨仪一个手握军权功高官大，一个丞相秘书地位特殊，却不懂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魏延“性矜高，当时皆避下之”，杨仪“时人畏其言语不节，莫敢从也”，两人互不服气，孔明一死都觉得自己是老大，结果一个被斩一个自杀。这与人生格局和行为方式有关，也是性格决定的悲剧。“览其举措，迹其规矩，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

武侯祠陪祀着丞相麾下二十名文武高官，文臣中杨仪第二，列刘巴之后，武将中魏延第四，列赵云、马超、黄忠之后，也算对他们地位的认可。

墓园三十亩的大院子只有我一个游客，可以坐在树下安静休息。只是这里飘着大团杨花，白絮飞来滚去，就像魏延杨仪的命运。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