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9)潇儿与梦羽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9、潇儿与梦羽
他去到天堂酒吧时,水子不在。
一个侍应生迎上来说:“先生,水子小姐吩咐过了,请您先随便坐忽儿,她待忽儿就来。”
天堂酒吧里的音乐适合所有的恋人,这里的情调永远恰到好处,永远传导出一片呢呢喃喃、模糊不的絮语,它能使你的心在一个虚设的空间里毫无重量地悬浮而起,使你感受人生漂浮无定的同时,又会生出一种朦朦陇陇的渴望,而那种温情脉脉的距离感,则最容易给你以无言的抚慰。此刻,他体会的是泛泛的、散点式的回想,以及一种无所欲求的等待……
他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另一张吧桌旁的那人——莫高窟的中年画家梦羽,给菊嫂画棺材的那个人。
梦羽正一个人独自喝着啤酒,指间夹着一支香烟,默默地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眼前的桌面,全然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稍远处,两个面目模糊的男女正拿了麦克风唱一支粤语歌曲。而几个瘦鸡麻杆的港客模样的男人,正在一个角落里喝着XO猜拳,行的是一种颇为奇怪的酒令:
One two!蹦蹦巴!蹦蹦巴!碰碰嚓!碰碰嚓!
One two!蹦蹦巴!碰碰嚓!碰碰嚓!蹦蹦巴!
庄一鹤从旁默默地观察着梦羽,他无法将这一脸阴郁、甚至有几分病态的男人同那个每天出现在灰楼顶上喂鸽子的人联系起来。这是个异于常人、内心封闭,甚至一定有着某种怪癖的男人。
就在庄一鹤仔细地从旁观察梦羽时,一位身穿碎点蓝花长裙的漂亮女人闪进了酒吧,目光一扫,便径直朝梦羽走去。她在梦羽对面静静地坐下来,向侍应生要了杯咖啡,用一柄骨匙慢慢搅动着,低声地跟梦羽咕哝着什么,娴静的神情显得美丽而又忧郁,犹如一副画,或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含了几分古典美。
庄一鹤从水子身上感觉过同样美丽又略带忧郁的神情。面前这女人比之水子似乎更沉静些。特别是她凝望梦羽那眼神,痴痴的,含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柔、怜惜。
坐在她对面的梦羽却神色恍惚,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似还神经质地微颤着。
大半时间都是她在喃喃地跟梦羽说着什么。梦羽的样子始终很沉闷,间或有几分莫名的烦燥,将两手神经质地绞弄一起……
就在这时,司徒列夫衣冠楚楚的影子闪进了酒吧,目光一扫,落在梦羽和那女人身上,霎时便满脸不悦了。他走到他们面前。
梦羽瞥了司徒列夫一眼,继续喝他的啤酒……
司徒列夫样子很激动地跟那女人说:“潇儿,我可不愿意看到你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跟我走,求你了。”
“你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她耸了耸肩膀,“请别打扰我。”
“难道你真的想把自己毁在这种人手里吗?潇儿!”司徒列夫的声音高起来。仿佛他对她有着某种特殊的权力。
那叫做潇儿的女人却交抱了白皙的双臂,索性闭了那双直扫入眉梢的眼睛。
恼人的僵持……
梦羽那只夹着香烟的手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将手里夹着的烟蒂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拧灭,他欠身立起,阴郁而坚硬的目光射向司徒列夫,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声:
“滚开。”
司徒列夫瞪着梦羽:“你是在说我吗?哼,该滚开的是你!你要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别再缠着潇儿!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广济寺里的一个骚佛!”
梦羽浑身的血骤然涌聚到脸上了。他回答司徒列夫的,是猛然击出的一拳!
司徒列夫猝不及防,重重倒了下去的时候,哐当地带倒了身旁一把椅子……
潇儿发出一身低低的尖叫……
梦羽朝倒在地上的司徒列夫冷笑:“你连广济寺门口的石头狮子都不是,你充其量就一堆臭牛屎,还不是大堆儿的!你不过是打着司徒先生的招牌四处招摇撞骗的小混混儿罢了,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狗屁能耐?”
酒吧里所有的客人的目光瞬地聚到了他们身上。
司徒列夫从地上狼狈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向梦羽扑上来……
潇儿的脸色变得煞白了:“……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水子就在这时出现了:“潇儿,你别管,让他们打好啦!”
听她这么一说,梦羽和司徒列夫反倒都悻悻的住了手……
“打呀,怎么不打啦?”水子隐隐冷笑:“我真替你们两个大男人害臊哪!”
梦羽将桌上喝剩下的半杯酒咣地倒进了肚里,一把拎起脱在椅子上的牛仔外套,扬长而去。
潇儿要追出去,却被水子拉住了。
司徒列夫喘息着,一张脸憋得红红的,没趣地嘟囔了句什么,随后便也悻悻地走了……
不一会儿工夫,酒吧里又是迷梦似的灯影和重叠错杂的人影了。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晃动的人影如浮雕般凸现在幽暗中。低低的话语似有若无,如旋于灌木丛里的风,传递出某种隐私的斑驳色彩。一道道暧昧的眼神,在灯影里交织出一片神秘气息,这一切都让人想入非非……
“这是我的好朋友,潇儿。”水子指着一脸苍白的潇儿对庄一鹤说:“她就像是我的影子呢。潇儿,认识一下这位庄先生,庄一鹤。他是那种一边做梦,一边写点荒诞不经的故事来赚人眼泪的人。”
“哦,你好。”潇儿冲他点点头,“刚才真不好意思……”
他说:“其实没什么。”
“潇儿,你跟庄先生先聊着!”
天堂酒吧的女老板水子的倩影又飘然往来,穿梭于客人们中间了,宛如一只台湾日月潭翩迁飞舞的大蝴蝶,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煌煌的灯火之下,酷似一簇跳动的火焰。她所到之处,都会溅起舒心的笑声……
“你是个作家?”潇儿注意地打量着他,神情显得几分拘谨。
“倒不如说是个梦游者哪。”他说。
“梦游?这话也对,凡是到敦煌来的人,大半都是来圆他们自己的梦的。就不知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的?”
她把他问住了,他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什么。
她专注地望着他,期待他的回答……
他含糊地说:“说不好,也许,命中注定,我要跟敦煌要结下不解之缘。”
“是吗?那你跟水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便跟潇儿讲了来敦煌的那天在半路上发生的故事。
潇儿神秘地点点头:“哦,那我明白了。”
正说着,大蝴蝶似的水子已飞翩然飞了回来,优雅地落坐在心神不定的潇儿身边,明眸又向他一扫:“嗨,你们说什么哪?”
潇儿莞尔一笑:“刚才,庄先生说他命中注定会跟敦煌结下不解之缘呢。”
水子清水般澄澈的目光烁了他一眼,又转向潇儿:“庄先生的母亲从前就在莫高窟呢。”
潇儿惊讶地望着他:“是吗?怪不得呢,那可真是不解之缘了。”
他想他的表情定然是一丝苦笑?
水子亲热地扳住了潇儿的肩膀:“好潇儿,你好不好开心点啊?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天使?你真以为你能拯救得了那个疯子啊?”
他听出水子所说的“疯子”,指的是梦羽。
潇儿则还是那么一副心不藏神的样子:“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总有一种预感,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真的……”
“得了吧,你就别跟我神经了!”水子说着,招手叫过一个侍应生,让他上咖啡。
正说着,一个戴礼帽的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却不请自来,这人活像个拆白党,皮肤也生得极白,穿一件灰色风衣。还戴了一顶灰色礼帽,看样子,跟水子和潇儿很相熟的。
水子睨了那人一眼:“嗨,高尼斯,你怎么还赖在敦煌哇?”
高尼斯?真是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那叫做“高尼斯”的男人摘去灰呢礼帽,坐下,自以为很绅士地作了个潇洒的手势:“噢,我想我可能是在恋爱了。”
水子的表情是夸张的惊诧:“喝!这可是一大新闻噢,说说,高先生究竟爱上什么倾国倾城的人儿了?”
高尼斯一本正经地说:“就你们俩当中的一个。”
水子做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同潇儿相视一笑,说高尼斯:“喂喂喂,那你究竟想得罪我们当中的哪个呢?”
“噢!我的上帝!”高尼斯两眼向上翻白,还怪模怪样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闲说中,庄一鹤隐约听出,这高尼斯是个常出没于敦煌的画商。他还注意到,高尼斯手上戴着的两只硕大的宝石戒指,每只都有屎克郎那么大。
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儿寡淡的话,潇儿掩饰不住地打起了个哈欠。水子给潇儿偷偷地使眼色。潇儿立刻会意,乖巧地拉了水子的手说:
“哎对啦,带我上楼试试你那件裙子吧!”
水子眼珠子一转:“二位先坐着聊忽儿?我和潇儿去去就来。”
说罢,她们俩便挽着胳膊溜走了,水子还回头冲庄一鹤偷偷作个鬼脸,意思是:这粘粘糊糊的家伙就交给你了,您就瞧着办吧!
高尼斯的目光追随着她们两个的倩影一直上了楼……
吧座里就剩了两个男人。
高尼斯的兴头顿减,掏出一盒555香烟,弹出一支,递到他面前。
庄一鹤摇摇头。
高尼斯自己燃起一支烟:“你是个作家?去过法国没?你真该去法国走走,去'红磨坊’、'丽都’、'野马’三大场所开开眼,要不这辈子算白活了。不过,我对法国女人不感兴趣,跟你这么打比方说吧,好比你在澡堂子里洗澡,突然窜进一个非洲黑人,你生理上会是什么感觉?法国女人身上多毛,毛茸茸的,就像动物……”
庄一鹤实在绷不住了,突然喷出一串笑。左近的客人们回头朝这面张望,
一个个摩登女郎从他们眼前飘来飘去,个个花枝招展,浑身珠光宝气,在金色光影里,俱都明光耀眼。她们脖子里的项链、手腕里的链子,反射起晶莹的的光泽。
庄一鹤忽然发现高尼斯竟然纹了眉!心里顿生怪异之感。
高尼斯终于失去了耐心,起身告辞而去。庄一鹤目送高尼斯穿着风衣的背影晃出酒吧,一回头,水子和潇儿却出现在眼前,笑得风摆杨柳……
他说:“你们两个也太不像话了,叫我在这里舍命陪君子!”
吧台那面有人嚷叫了一声什么。
水子回头看看:“穆尔又喝醉了。”
庄一鹤瞥见跨坐在吧凳上的穆尔,举着一只喝空的酒杯,跟吧台里一个侍应生满面通红地嚷嚷着什么,侍应生不与争锋,只背手而立,很是笑容可鞠。
水子笑说:“穆尔喝醉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更可爱哪。”
橙色灯光明亮处,一位长发披肩的吉他手,疯狂甩动着一头披肩长发,灿灿拨动琴弦,用沙哑的声音在唱:
哦,姐姐,带我到天堂去!
我要去寻找丢失的魔笛。
哦,姐姐,带我到天堂去!
我要去寻找迷失的自己……
他瞥见潇儿的神情似有几分黯然了。
潇儿站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水子见潇儿要走,便急忙去拽她:“嗨嗨嗨,你怎么说走就走哇?我说你可真不够意思噢!”
潇儿莞尔一笑:“我也该知趣点儿了。不是吗?”
“什么鬼话!”水子轻轻拧了拧潇儿的耳朵。
潇儿又不无矜持地冲他一笑:“庄先生,你跟水子好好聊聊吧。光是她一个人,就足够你写一部小说的了……哦,对啦,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还可以让她给你看看手相呢,水子看手相可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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