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纷飞

小时候每年初冬,我最喜欢趴在太阳底下看书。太阳暖洋洋像一只挂在天上的火笼,但讨厌的是总有苍蝇干扰我。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苍蝇却似乎根本不知道、或者是不在乎寒冬将至。它们停在我摊开的书上,像逛街一样走走停停。我一挥手,它们就嗡地飞开,但很快又飞回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既没有缝,更与“蛋”风马牛不相及——我们那里骂人愚蠢不骂“笨蛋”,而是骂“四方木头”或“大番薯”。

苍蝇的“遍地丛生”证明了一个令人沮丧的道理:仇恨能激发生命力。如果一种东西神憎鬼厌,人人皆欲诛之而后快,它会像野火烧不尽难以铲草除根。苍蝇是这样,蟑螂、老鼠也是这样,相反大熊猫、白海豚人人喜爱,估计不用太久就会灭绝了。

都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苍蝇是个例外。我从小喜欢打苍蝇,把击打这种会飞的小虫当作一种游戏。我最佩服父亲能空手打到苍蝇。苍蝇停在他的膝盖上,他巴掌在空中一捞,或者双掌慢慢合拢,在苍蝇上方一拍,摊开巴掌,那只苍蝇像变魔术一样已经横死在他的掌心。父亲当过兵,他说这就像打枪时的“提前量”。但我怎么也学不到父亲的技巧,看到桌面有一只苍蝇,拍下去巴掌生疼,却连苍蝇的毫毛也碰不着,所以打苍蝇我都是用祖父编的苍蝇拍。

祖父是村里不多的文化人,会吟诗作对、诊病开方,他还有一个特长,会编织各种各样的竹器,篾条在他的手里飞舞,那些箩筐、筛子、盖子、鸟笼、火笼、竹笠、泥箕……等像魔术一样变出来。祖父编的苍蝇拍比巴掌略小,一根手柄柔软而富于弹性,如果用来打屁股,啪啪啪的,声音结实得一塌糊涂。

苍蝇拍像伸长的手掌,得心应手,感觉如同《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手臂暴长”。我握在手里,像黑旋风李逵身怀利器,杀心陡起。七十年代初,在六雷村龙瑞庄的青砖老屋经常见到这样一幕:一个男孩蹲在午后的廊阶上,暖洋洋的太阳把他身体的阴影印在地上,他攥着一只苍蝇拍,目光炯炯,杀气腾腾,左顾右盼,寻觅着飞落的苍蝇。一旦发现,如获至宝,将一米来长的苍蝇拍慢慢伸出去,罩在苍蝇上方,用诗人的话来说,死神笼罩在它的上空。一般来说,苍蝇是不会知道死到临头的。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腕一抖,啪的一声,正在觅食的苍蝇登时“阴阳两隔”,成为拍下之鬼。

人为财死,蝇为食亡。有时候几只苍蝇正在“会餐”,不知道是“老乡们”还是“同学会”,一拍下去,全都一命呜呼。经常还会看到苍蝇们交配。日月经天,阳光雨露,万物生长,因为繁殖令人生厌的害虫,苍蝇的你欢我爱显得厚颜无耻,淫荡不羁,它们甚至勾搭在一起飞翔,不知道是否觉得自己在像凤凰一样比翼双飞。一待它们停下,说时迟那时快,我乘其苟且之际,一击之下,一尸两命,大快童心。那时候正是抗美援越时期,每次我都把打死的苍蝇归拢起来数数,把它们当成被“越老柬印度支那三国军民”歼灭的美伪军。

赤手空拳很难打着苍蝇,我猜跟苍蝇长着两只复眼有关。苍蝇的脑袋有点像蜻蜓,眼睛几乎占了脑袋的一半。苍蝇也能分公母。有人说,停在镜子上的苍蝇是母的,停在酒杯上的就是公的。那只是笑话。看眉毛大致可以分出男人和女人,分出苍蝇公母只需看眼睛,公苍蝇眼睛窄,母苍蝇两只眼睛隔得宽,当然还可以看肚子和屁股,公的肚子小、屁股圆;母的肚子大、屁股尖——不要问是谁告诉我的。

苍蝇容易死于非命,跟它们喜欢“搔首弄姿”有关。如果你仔细观察过一只苍蝇,就会知道此言不虚。苍蝇像绝大多数的昆虫一样有六条腿,不过最前面两条腿也许叫“手”更合适,因为它们不是用来走路,而是用来搓来搓去。苍蝇没有鼻子,它的“鼻子”就长在“手”上,停在哪里,比如一碗米饭或一堆粪便上,先用“手”去品尝味道如何,然后才把嘴巴凑近去。苍蝇很贪吃,见到什么东西都要“亲手”尝一尝,“手”上沾着各种食物,所以它要经常搓手,没吃之前搓手,吃饱了也心满意足地搓手,还不时摸头抹脸,像是打发腊或涂雪花膏。搓手让苍蝇任何时候都显出一副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的样子,似乎充满对生活的热爱。

说苍蝇“热爱生活”也不错。它的确称得上“勤劳”,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找东西吃的路上。据说一只苍蝇从卵到蛆到蛹到成虫,也不过活一个月左右,所以你如果在同一个地方这个月看到的苍蝇,一定不会是上个月那一只,它们像两张叶子长得十分相像。寿命这么短,却这么“孜孜不倦”,真是生命不息,觅食不止。

尽管我如此奋勇地歼灭苍蝇,但它们却一点也不见减少,像路边的鬼谷子一样粘人,依旧频繁出现在餐桌、地上、什物和人的衣服上,在你眼前嗡嗡乱飞。记得有一次写作文,为了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打翻过一瓶蓝墨水,我气得眼泪直冒,这进一步加深了对苍蝇的刻骨仇恨。我后来找到了一件新式武器:在药店买回一种药片——我忘记叫什么了,磨成粉与白粥拌在一起,摊在一张纸上,苍蝇们围拢过来聚餐,纷纷“中锤”,跌跌撞撞飞不起来,那种情形就像《水浒传》里杨志手下那些押送生辰纲的官兵吃了“蒙汗药”。我发现苍蝇远远比不上蚂蚁聪明,如果在一行忙碌的蚂蚁中,你捻死一只,其他蚂蚁就会停下来交头接耳,绕道而行,但苍蝇不管有多少中毒身亡,仍会“前仆后继”,仿佛视死如归。

与药杀苍蝇相比,粘蝇纸是一种更美妙的发明。我把从罗秀圩买回的黄色粘蝇纸摊在桌上,苍蝇们像参加航展一样纷至沓来,一只只像直升机轻盈地降落,立马被粘住。发现中了埋伏但为时已晚,它们振翅欲飞,翅膀扇得像飞快的风车,却无济于事,一不小心拍打的翅膀也被粘住。苍蝇惊骇万分,垂死挣扎,但越挣扎越动弹不得,没有任何一只苍蝇能从粘蝇纸上逃出生天。

苍蝇大概惟一骄傲的,是它身上携带的细菌数量。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说最多达一亿只。乖乖隆的冬,“亿”是什么概念!我和同村后来一起考上大学的梁佐智(他几年前原因不明去世了)争论,我们各自用自认为世界上最多的东西压倒对方:我说绿豆,他说芝麻;我说石头,他说树木;我说沙子,他说水……我当时不知道苍蝇的细菌,否则祭出这法宝,他一定找不到数量更多的东西了。想到苍蝇飞来飞去,那些细菌就像喷雾一样掉落下来,真是一种令人恐怖的情形。

对于苍蝇,我曾经见过极为“壮观”的一幕:参加工作后有一次下乡,记得是农历八月十五之前,在玉林市大平山镇与同事骑车经过一个月饼店,远远看到店门口支着一个筛子,上头蒙着一块黑布,像是晾晒着什么。快到跟前时,那块黑布像耍魔术一样,瞬间变成无数的碎片,一团黑云飘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原来那块“黑布”竟然是成千上万停在月饼馅料上密密麻麻的苍蝇。我和母亲说起这令人惊骇的一幕,她说她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平南县大安中学读书,也曾经把米粉摊落满的苍蝇误会成豆豉。她至今对大安街最深的印象之一,就是那里的苍蝇多如牛毛。

苍蝇的足迹遍布全世界,可以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但有苍蝇的地方未必有人。一般来说,苍蝇多的国家都比较穷,它总是喜欢呆在物质不那么“文明”的环境,因此,苍蝇可以作为衡量发达的尺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到索马里参加援建项目,陪公司老总到一位部长家里拜访,主人端出一碟西瓜热情招呼。他非常震惊地看到,在鲜红西的瓜瓢上爬着难以数计的硕大苍蝇,它们先下嘴为强,分享这象征友谊的盛情。我同学客气地表示感谢,却始终不敢伸手。主人却毫不为意,挥一挥手,从苍蝇嘴里“抢”过西瓜,卡嚓卡嚓地大啃起来,吃得两边嘴角瓜汁直流。

我杀“蝇”无数,估计在苍蝇的“复眼”里,我就是一个沾满了它们同胞苍蝇鲜血的“刽子手”。虽然与苍蝇“不共戴天”,但现在想想,它毕竟带给我许多童年的乐趣。如果不是那么脏,也许在人们眼里,苍蝇就像茅盾先生所夸奖的,“勇敢”而且“勤劳”,跟蜜蜂一样可爱。这些传播疾病的家伙,的确在生活之外赢得了艺术家的喜欢和尊敬。苍蝇中有一种牛蝇,嘴巴特别尖,专门叮吸牛血,身材魁梧、皮肤厚实的大牛牯,被只有筷子头大小的牛蝇弄得无可奈何。牛蝇又叫“牛虻”,小时候父亲的书柜里有本同名的外国小说,它是主人公的绰号。“牛虻”走上刑场前曾抄给女友一首诗,读起来让人激动不已: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我读大学时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代表作就叫《蝇王》;法国作家萨特写的一部著名话剧叫《苍蝇》;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有个摇滚乐队也用“苍蝇”命名。苍蝇无处不在,在银幕上飞翔,有动漫中跳舞,登上艺术的大雅之堂,甚至登上人见人爱的钞票——澳大利亚的钞票上除着印着英国总督,还印着当地的大头苍蝇。

不过,苍蝇毕竟是苍蝇,人们固然喜欢澳洲印着大头苍蝇的钞票,但它嗡嗡营营的声音实在令人生厌。所以有个主持人出版一本书,被一个语文老师挑刺,他气急败坏地骂对方是苍蝇。三千年前一个无名女子也有这种感受。她与情人约会,却招来闲言碎语,于是写了一首诗送给自己的情哥哥(也有人认为那是一首政治诗),那首诗把像苍蝇一样嗡嗡营营的“八卦”,上纲上线到国际关系,又归结回到个人上,可谓收放自如,写出了对流言蜚语的痛恨: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诗经·小雅·青蝇》),

翻译过来就是:

嗡嗡乱叫的苍蝇,

停在篱笆上;

我的情哥哥,

你不要听信那些八婆的闲话。

嗡嗡乱叫的苍蝇,

停在荆棘上;

这些人说闲话简直没谱,

把周边国家都搅得不得安生。

嗡嗡乱叫的苍蝇,

停在榛树上;

这些人说闲话简直没谱,

害得你我反目成仇。

苍蝇携带细菌、传播疾病,为害人类,与老鼠、蚊子、臭虫一起被列为“四大害虫”。但脏似乎并不是苍蝇的罪过,是人把环境弄脏了,苍蝇不得不在这脏环境中生存,感染了细菌,传播了疾病。从这个角度说,苍蝇不过是人类自作孽的“替罪羊(蝇)”。在人类与它们进行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上,似乎还说不好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反正从苍蝇拍、药物、粘蝇纸到生物技术,都没能消灭苍蝇。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要与人类“偕亡”。

想起一件轶事:前些年当记者时曾经到一家养苍蝇的工厂参观,技术人员告诉我,苍蝇虽然带有上亿的细菌,喜欢呆在肮脏的地方,但它本身从来不得病,这简直就是“混迹风月场,就是不卖身”,可跟“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相媲美。之所以具有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或者说“常在河边站,就是不湿鞋”的本领,是因为苍蝇的幼虫体内有一种叫“抗菌肽”的物质,抗菌肽能把细菌包围起来,几个小时就能把它歼灭。

真是“涨姿势”(长知识)了!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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