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村的“棣萼堂”,以及“永辉癫佬”
在高德地图上搜索“棣萼堂”,会显示绍兴和长沙两处“棣萼堂”。绍兴的“棣萼堂”就是枫桥紫薇村的“棣萼堂”,具体位置在天竺路与麻园路交叉口西北200米。
在读陈氏老宗谱时发现了棣萼堂,然后实地到紫薇村走马观花。眼前所见,出乎意料。棣萼堂挡不住风雨的侵蚀,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已濒临倾圮的边缘。除北面一排正屋、西照壁的石雕、东面一个侧厢,尚在诉说岁月的沧桑,更多的老建筑早已片瓦不存。时代总是以喜新厌旧的方式前进,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之所以关注棣萼堂,是因为棣萼堂姓陈,是宅埠陈氏某个房族营建和居住的。宅埠陈氏从梯山发祥,一路向南,至乾(隆)嘉(庆)年间,已发展到靠近集市的区域了,棣萼堂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民居之所以取名“棣萼”,是因为这幢房子是兄弟友爱的结晶,是手足情深的象征,是美中公的四个儿子(陈品正、陈品一、陈品尚、陈品全)共同营建的宅第。《太学生士诚公传》(士诚公即陈品正)载:“公昆季四人,公倡之,诸弟从之,幼同塾,长同业,老同爨,友爱甲于一乡。厥后家益裕,营构广厦,名其堂曰'棣萼’,盖取花萼相辉之意,用以联友好于弗替也。”
这段话记录了四兄弟当年“兄友弟恭”的生活场景。四兄弟的友爱在枫桥是著名的,他们小时候一同上学,长大后一同创业,年老后同灶饮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家庭富裕后,四兄弟构筑广厦,这便是棣萼堂的由来。堂名“棣萼”的意思就是:花萼相辉(比喻兄弟友爱、手足情深),友好勿替(近亲友善之风永远传承)。
现在来追溯棣萼堂这个陈姓房族的历史。从美中公说起。
美中公世系如下:美中公(圻四百八,名铠,字美中)——起章公(炜五十一,名起章,字炯文)——余煌公(棆四十九,名余煌,字留生)——孟公公(灏五十,名槙,字亦公,号孟公)——黯颀公(钶九十一,讳芝,字九芝,号黯颀)——大器公(都九十七,名大器,号理斋)——梅峰公(鼎三十九,名正,字世端,号梅峰)——文凤公(廉十六,讳文凤,字世祥,号岐山)——景宏公(寅九,名元硕,字景宏)——东野公(贞六,名金闰英,字廷美,号东野)——南斋公(维六,名斋,字仲肃,号南斋)……由此可知,美中公是维六房子孙,是陈斋的十世孙。陈斋长子叫陈金闰英,三子叫陈翰英,而陈翰英是陈洪绶的六世祖,这么一说就清楚了。
不过,美中公从梯山之阳迁徙居至麻园,并非一条直线,其中有曲折的辗转。美中公七世祖文凤公在胡家洞(今写作“护家洞”)有一处庄园(宗谱载:“胡家洞:廉十六文凤公庄址,孙都九十七大器公迁居焉。”),文凤公的孙子理斋公后来定居在护家洞。此后,其子孙大器公、黯颀公卒后均葬护家洞朱家湾,由此可知,美中公祖上有移家护家洞的经历,且有数代人在那里居住的记录。
美中公的高祖叫陈芝。陈芝,字九芝,初字任道,号黯颀。他的号,跟他的相貌有关。黯,说明人长得黑;颀,说明身材高大。宗谱有《明邑廩生黯颀公传》,说他是邑廪生(秀才),七上科场,无奈只得了个“陪贡”的身份。但他“天资敏茂,博闻强记,工于诗文”,深受骆紫远先生的器重,骆先生将女儿许配给了他。骆氏门第里有个名人叫骆问礼,当年曾写过一首诗叫《五君子咏》,第一个君子就是陈芝,可见陈芝在枫桥文化圈的地位和实力。骆问礼咏陈芝的诗曰:“怪底英声袭里闾,茂年才气本来殊。五行并下无金简,七檄俱成待石渠。正叔高标门外雪,少君雅致道中车。风流今古原同调,逝景浑如过隙驹。”
陈芝的文名有多响亮?只说一件事。当年枫桥镇上,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但凡碰到红白喜事需要撰写庆吊之文,均出自陈芝之手。陈芝还著有诗文数十卷,惜无流传后世。
陈芝虽然生活贫困,但生性孤介(耿直方正,不随俗流),典型的陈氏性格。过日子虽穷,但他“不受人怜”,人们便愈发钦佩他的人品。他还写过一首《自题小像》诗:“绘雪不能绘清,绘月不能绘明,绘人不能绘性灵。故其不肖也则他人之像,肖也只四大之委形。呜呼!丹青能绘聪明之面,夫孰能绘我之生平?一念不敢违天理,有不可以揭诸昭昭而可以告诸冥冥?”陈芝做人,秉持“一念不敢违天理”,因为“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你的图像画得最聪明,可你若违背天理,死后该如何去阴间向阎王爷禀告?
到美中公时,黯颀公的“一念不敢违天理”便有了善报。
美中公,名铠,字美中,炯文公四子。他“为人笃实,勤俭成家”,“性孝友,居乡朴诚,以长者称”。所谓“长者”,指德高望重。在他的教育熏陶下,四个儿子同学、同业、同灶,谱写了陈氏家族史上兄弟友爱的华章。
美中公给四个儿子取名时,都带了一个“品”字,那是因为做人当以品德为先。在《太学生士诚公传》中提到了取名的由来。美中公说:“吾不愿子孙伶俐多才能,渐即浇漓。”子孙伶俐多才能固然好,但时间久了,给免会缺失真诚,所以他给长子取名“品正”,取字“士诚”,目的是劝导儿子名副其实。
美中公还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他曾经嘱咐子孙:“我们家族,穷书生太多,他们家境贫困,无法自立,让他们读书上进,谈何容易?我想资助他们,可是力不从心。你们今后若事业有成,一定不要忘记圆我这桩心愿。”正是因为美中公生前的这一番话,便有了陈氏家族的一段助学佳话。
这个佳话,就是在家族内设立庠产。庠,古代是乡学、学校。庠产就是学产、校产,是通过捐田的方式,用田租收入,为家族内的读书人提供膏火费(旧时晚上读书,需掏钱打油点灯,故用膏火指读书的费用)。美中公的子孙,后来设立了两个庠产:一是在棣萼堂设立庠产若干亩,为房族内的诸生提供膏火费。二是捐田给萃涣堂,设立名叫“洽庠”的庠产,为整个家族提供膏火费。
“洽庠”名称的由来,是因为美中公的孙子辈均是“洽”字第,其创设时间在嘉庆辛未(1811),先后两次捐田,共计庠田四十六亩九分二厘六,萃涣堂谱载有《洽庠庠产记》:
洽庠庠产者,美中公之诸孙承其祖志以赡族中之文士者也。其时寒畯数人类皆耆宿,咸相推让曰:“吾辈垂老矣,不足当公之鼓励,请厚集其势,以待后来之秀焉。”于是议将是田隶之宗祠,以其所入,岁置产业,俟有新生即一例分给,以资膏火。自辛未(1811)捐田若干亩,迄今复续置田若干亩矣。将来髦彦踵接,饩脯有余,单寒之子由是皆得肆力于文章而科名相继,则不第均沾美中公培植之大惠,抑亦无忘诸老前辈相与奖成之厚意也。夫是为记,其田亩字号经制条议并列如左。时嘉庆岁次戊寅(1818)三月,眷晚生余焘顿首拜撰。
宅埠陈氏虽说是书香门第,但宗谱上有记载的庠产只有两个,一个是“洽庠庠产”,一个是比它更早的“载汾公庠产”(“炜”字第)。但载汾公所捐庠田只有十亩,而棣萼堂美中公诸孙所捐田亩则是其四倍之多。
什么叫隐德?捐出己田,成人之美,富我一家,惠及一方,这就是隐德。
美中公年轻时,家无尺椽寸土,到晚年有田可耕、有宅可居,均依赖四子的得力与孝顺。
长子,名品正,字士诚,太学生。生乾隆六年(1741),卒嘉庆十年(1805)。由其生卒年可推知棣萼堂建于1805年之前,距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宗谱载有《太学生士诚公传》,称其“谨厚有隐德,家贫不苟取与,纯以志力俭朴启其后人”。士诚公弃儒从商,家业渐饶。处己俭,接人厚,交友信,闾里中人皆啧啧称颂。他最大的功德在于“敬教劝学”。“知不读书无由明善,即无由行善,不惜赀费,延师设塾”,此其一;“悯族中寒士无力上进,思捐己田,膳给儒素”,此其二。他为何谆谆劝子孙读书?因为“居址邻市,易染嚣尘”,故用读书来防止子孙败家毁业。
次子,名品一,字位三。生乾隆十年(1745),卒嘉庆十年(1805)。宗谱行传称其“守身质朴,居家孝友,谨以持己,宽以接物,义方教子,品行足式”。
三子,名品尚,字儒宗,号敬堂。生乾隆十三年(1748),卒嘉庆七年(1802)。宗谱行传载:“貌英伟,性宽宏,识量尤卓荦不群,敦孝友,人无间言,家素裕,遇贫乏辄周恤之。”其时,其他兄弟三人均在外经商,家里均由品尚公负责操持,品尚公“严以范之,公以处之,身以先之,凡服田力穑及营构居宅,躬亲劳勚,无姑待之事,无旁贷之心”。家中侄子林立,他教诲不殊己出,丝布粒米皆关珍惜,而设私塾延师不惜多费,认为:“教子弟读书,是治家第一件急务。”侄子志昌年幼时误入水井,当时品尚公正在午睡,听到喊救声,他投井救人,负侄而出,一时传为美谈。
四子,名品全,字端表,太学生。生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嘉庆十五年(1810)。宗谱行传称其“夙敦友爱,翼翼门庭,宅心从厚,居业惟勤……以耕以读,启迪后人”。
走笔至此,发现这个房族跟前后水门的奕新房的“敬德堂”颇为相似。两房子孙都是陈金闰英的后代,两房子孙都以经商为生,两房子孙都乐善好施,两房子孙都注重读书,两房子孙都孝顺友爱。之所以类似,是因为孝顺友爱是陈氏的人文基因。
美中公后来孙曾林立,宗谱载《陈恕斋公传》《预祝陈君志昌先生七十寿序》,说的就是美中公的两个孙子:陈志本和陈志昌。陈恕斋即陈志本,品尚公幼子;陈志昌则是陈品全幼子。陈志昌视兄若父,陈志本与伯兄同居共灶,他们将父辈的“棣萼”家风进一步发扬广大。
棣萼堂东侧厢的南端,有一棵被人忽视的古树,它有一抱之粗,上百年的历史。它是棣萼堂的历史见证者。询问当地人这是什么树种,回答说是榔树,但我通过百度识物,却认定它是一棵朴树。
种朴树是有讲究的。古代造房子,屋前种榉树,屋后种朴树,以“前榉后朴”谐音“前举后仆”。古时的人们希望家里出个举人,当官后有仆人跟随;后来“前榉后朴”被应用到园林的设计之中,有金榜题名、连连高中的寓意。
棣萼堂历史上虽然没有出过举人,但是这里后来确实出过一个名人。他叫陈永辉(有时用“陈永晖”)。他是浙江大学的高材生,厦门大学的美术教授。因为成了“右派分子”,回乡后在棣萼堂生活。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后,不愿与人交流,与世俗格格不入,反而被人们称作“永辉癫佬”。陈永辉的生平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他的生卒也无法考证。我们通过枫桥画家陈励忠的叙述,约略知道他大约去世于个世纪八十年代,如果活到今天,将近一百岁了。
陈永辉绝对不是癫佬,而是科班出身的油画家。当初浙江大学让他留校,陈永辉嫌杭州与枫桥太近,选择去厦门大学做了美术教授。之所以后来被打成右派,他说是因为管不住嘴巴“乱讲乱话”。陈永辉在枫桥几乎没有朋友,但小他二十多岁的陈励忠却成了他的志同道合者,他称陈励忠“小杨白”,偶尔会说些画坛上的事。譬如对画毛主席像的刘文西(嵊县人),陈永辉评价其天赋好,色彩运用得妙;评价吴冠中,陈永辉却不将他放在眼里,认为只配给自己拎拎颜料,话说得有些狂,但说明陈永辉的画艺十分了得。陈永辉经常鼓动“小杨白”去撕电影院门口的电影海报,海报撕来后,陈永辉就琢磨图像的光线与着色。夏天的时候,陈永辉行走在街头,经常弯腰捡拾地上的棒冰纸,人们以为这是癫佬的举动,其实陈永辉是想欣赏印在棒冰纸上的图画。
在棣萼堂生活期间,陈永辉创作过不少油画作品,有的已经完工,有的尚未完工,这些作品后来随他的去世而一同化为灰烬。但他其中两张杰作,枫桥人一定记忆犹新。
第一张杰作,是画在棣萼堂墙壁上的毛主席像,取材于《1954年毛泽东在北戴河》,估计上年纪的紫薇村人都见过这个作品。这就是油画,是陈永辉站在梯子上创作完成的,那时候陈励忠就是给陈永辉拎油漆、扶梯子的下手。在好端端的一面墙壁上绘上巨幅伟人像,只有“癫佬”做得出来,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所以这件事很快惊动了整个枫桥。对于人们的讥评,陈永辉不以为然,他说:“我是癫佬,他们不癫,他们能画吗?他们比我癫佬都不如。”陈永辉并未在作品上署名,他对小杨白说,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能有损主席形象。
第二张杰作,就是枫桥大庙戏台背景墙上的周恩像,是帆布拼接后再画上去的。说起这张油画,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枫桥在大庙搞周恩来纪念馆,因为周恩来曾站在大庙戏台上作过一次抗日演讲,所以想请国内的知名油画家来绘制一张巨幅的周总理像。这件事上报到县政府,县政府上报到省政府,省政府又上报到中央。汇报了一圈,最后上面发话了:“枫桥本地不是有个陈永贵吗?他就是油画家,让他画吧!”陈永辉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用五天时间创作完成了巨幅周恩来像。绘画结束,生产队给他算了五天的工分。那时候人家干一天的工分是十分,陈永辉是文弱书生,一天的工分只有四分,五天便是二十个工分,当然政府还额外奖励了他十来斤大米。这张周恩来像的题款是“总理永远在人民心中”,陈永辉署名“陈永晖”。我读高中时曾见到过此作品。
陈永辉的晚年过得十分凄凉,他患有胃病,有时候实在挡不住了,便会找到小杨白,然后小杨白心领神会,给他配些中药,联系郎中给他做针炙。平常日子里,小杨白时不时会给他买些香烟老酒,故小杨白实际上成了陈永辉在枫桥镇上唯一的朋友,小杨白年轻时的油画,也是拜陈永辉为师的。后来小杨白住进了套房,陈永辉专程登门,送给小杨白五张油画,作为乔迁贺礼。现在,小杨白仅存陈永辉的一张作品,挂在家里二十多年了,作品逼真动人,熠熠生辉,这可能是油画家陈永辉留在世上唯一的一件作品了。
(陈永辉油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