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乃大本!陈洪绶子孙的孝事

 

这是关于陈洪绶子孙行孝的故事,《光绪诸暨县志》有载,而《宅埠陈氏宗谱》未载,故补缀于此。陈洪绶先后生有六子,其中四子陈字,初名儒桢,字无名。陈儒桢不仅“承父志”,继“老莲”之后自号“小莲”,颇有画名。而且他还将孝顺的门风发扬光大,于是演绎出有孝之人终成眷属的佳话。故事涉及陈儒桢的儿子陈国昇、陈国昇的儿子陈异闻(后改名“大本”)。

先说陈儒桢。他颇得父亲陈老莲真传,称得上是子承父业,在陈洪绶的六个儿子中,数陈儒桢最有成就。陈儒桢善书画,工诗文,但才能不外露。绘画的名气颇响亮,人物花草,样样精通,且用笔新奇,别出心裁,名噪一时。当时人们以得到他的画作为至宝,其珍贵稀罕的程度不亚于陈老莲。他的性格脾气,也是与父亲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简抗,好面折人意”,天性高傲,自命清高,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若是志不同道不合,“辄绝去”,旋转屁股走人。对待买画者的态度,与陈老莲如出一辙,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他若看不惯人家,便“却千金如敝屣”,哪怕人家一掷千金,他也视如粪土,决不见钱眼开。就是这么一个人,在行孝上却做得不折不扣。两件事值得一说。

一是对待父亲的诗画作品,陈儒桢是敬重有加。孝而且敬,由物质上的赡养,上升到对父亲作品发自内心的珍惜,这是孝顺的一大创新。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这是孝的三原则。大孝是使双亲受人尊敬,其次不使父母的名誉受辱,最下等的是能赡养父母。陈儒桢行的是大孝,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搜集编印陈洪绶的《宝纶堂集》。陈儒桢当初未必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深谋远虑,他只是痛惜父亲的著述、画作慢慢散失,出发点仍是心底里朴素的孝。陈洪绶去世后,陈儒桢在众多的谱牒碑版中苦苦搜寻,找出父亲生前的遗墨,集合起来,编印成册,这就有了现在我们能读到的《宝纶堂集》。想当初,陈儒桢因无法找到父亲撰写的时事策论,于是痛苦地说:“这样的结局肯定不是我父亲能料到的,他若地下有知,怎能含笑九泉?”陈儒桢长期在外游历,后来回乡祭扫祖坟,而此时父亲的侄子辈家道已经中落,为了生计,侄子辈将陈洪绶的画作快变卖殆尽了。陈儒桢得知后,又从他人手里赎回父亲的作品,他说:“这些画难道仅仅是画吗?这上面可是依附着祖宗的精神灵气,是万万不可以卖给人家的。”陈儒桢这么说,也这么做,所以,他的结局是“卒于穷困死”,宁愿穷得饿死,也决不变卖寄托着父亲精神灵气的画作。

二是面对妻子对公公的不孝,陈儒桢毅然“出妻”。陈儒桢原本是上门女婿,入赘在杭州周家。按杭州的习俗,入赘女婿应当住在女方,如果男方父母亡故,女婿可以回家奔丧,但媳妇没有这个要求。陈儒桢当初入赘时哪会考虑到这一个环节,所以当父亲陈洪绶去世、周家“丧之如俗”、媳妇竟不肯跟自己去奔丧的时候,陈儒桢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以一“怒”一“绝”来处理。回老家前他先是怒骂:“岂有此理!天下竟然有公婆去世而媳妇不去奔丧的道理?也不想想,我父亲都命赴黄泉了,你以后是想见也见不到了。”这规矩是不合情理的,这老婆是不能要了,于是陈儒桢个性脾气充分暴露,“别娶于徐”,讨了姓徐的女子做老婆,很快生下儿子陈豸昇。至于他跟前妻的儿子陈国昇,因为周氏“不哭于柩前”的缘故,也连带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陈儒桢对陈国昇的态度极为冷淡,后来陈国昇多次请求相见,要求投靠父亲,陈儒桢始终“拒不相见”。这件事情陈儒桢做得颇为极端,除了他自身性格因素使然,也从侧面说明,在陈儒桢心目中,“孝”字第一,孝的分量远远超过老婆孩子的分量。

再说陈国昇。他是当时被乡人称之为“陈孝子”的典型和模范,有一个叫陈仪的人还专门为他写过《陈孝子传》,可见其行孝的事迹曾轰动当时。用现在的说法,陈国昇从小就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因为父母离异了。这事若发生在今天,由于价值观发生了变化,社会伦理遭受污染与侵蚀,陈国昇不致人格分裂就相当不错了。现在像陈国昇这样的孩子远比过去多得多,但在孝敬教育不断缺失的时代背景下,恐怕也难有像陈国昇当初那种孝子的境界了吧。也正因如此,陈国昇的孝心在当下尤其具有教育意义。陈国昇的孝心,贯穿了他的一生,倘若编成故事,可列举一二三,妙笔生花地演绎人间真情。

一是求父。母亲周氏眼看丈夫要休了他,突然有了悔过之心,因此赶紧拿出补救措施:“哀服毁容,屏居以鞠。”虽然当时公公去世没有随丈夫前去奔丧,但当被指责为不孝之妇后,却也在家里穿上了丧服,满脸哀戚憔悴,谢绝见人,独居家中,既为公公守孝,也算自我反省,期待亡羊补牢。但婚姻最终无法挽回。儿子陈国昇长大后,追着向母亲讨要自己的父亲,母亲周氏只好把离异的原因告诉他。陈国昇得知真相后,第一反应竟是“号恸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他为啥哭?因为人子不能为父尽孝,因为那个时代崇尚的是单向度的“父为子纲”。母亲对陈国昇说:“做娘的也就这样了,但你是陈家的后代,何不去投靠你的父亲呢?”陈国昇觉得母亲说得在理,就满怀希望去投靠自己的父亲了。但是,到父亲家里,迎接他的却是父亲的“拒不见”。这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者发生在现代,结局或许就成这样的版本:“你拒不见我,不承认我这个儿子,那么从今往后,我也没你这个父亲,我们恩断义绝。”但是,孝子陈国昇心里装着人伦道德,事情的进展出乎常人意料。他碰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陈豸昇,兄弟相见,一起痛哭,不是哭父亲无情,而是哭做儿子的不能认父,不能尽孝。兄弟俩不肯罢休,“各请所亲”,各自设法劝说父亲,但父亲最后还是不想见陈国昇。事情做到这个份上,陈国昇该仇恨父亲了吧?且慢!陈国昇虽求父失败,落得个“泣而还”的结果,但这丝毫没有撼动他孝顺父亲的那片诚心。

二是侍母。陈国昇重返母亲身边时该怎么说呢?陈国昇说:“父有豸也,母我而已。”父亲有弟弟豸昇照顾着,你得由我来照顾吧。陈国昇的口气里,依然没有透出丝毫的怨天尤人。就这样,他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母亲未病时,他日侍母侧,搔摩痛痒;母亲生病时,他祷天割股,杂糜以进;母亲去世时,他哀毁骨立,无肠可断;母亲下葬后,他盖庐墓侧,早晚痛哭,他哭得无比伤心,将路人都感染得动容了。这桩桩件件,说说容易,做做其实是很难的,哪怕只做好其中的一件,在当时就够得上是孝子了,但陈国昇集众多孝行于一身。这还不够,陈国昇更想两全其美,他既想孝顺母亲,又想孝顺父亲!因此,表现在日常生活上,他“每念及父辄泣”,泣自己不能为父尽孝。

三是寻父。陈国昇心里永远装着父亲,虽然父亲从此杳无音信,但岁月并不能扼杀他寻父、孝父的夙愿。儿子终于长大了,陈国昇寻找父亲的计划再次提上议事日程。陈国昇反来复去地想:“去寻找父亲的话,到底是我去好呢?还是让异闻去好呢?我去的话,怕又像上次那样,碰着父亲发怒,拒绝不见我,那样的话我就走投无路了。想想父亲现在年纪也大了,或许看见孙子,他会喜欢上孙子,只要他承认异闻是他孙子,那么我就是他的儿子了。”事实证明,经历世事沧桑,父亲的恩怨情仇已经一笔勾销,陈儒桢最终承认了陈国昇。遗憾的是父子相见时,却阴阳相隔,生离死别。那么陈国昇呢,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在”,伤心欲绝,差点儿要以身殉父。这件事刺激了陈国昇,所以此后但凡碰到身边有人伦缺陷的事情,他都会竭力插手相帮,成人之美,他那样做其实是为了填补内心的隐痛,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别人承受与自己一样的痛苦。这种推己及人的古道热肠,不正是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孝心吗?儒家的仁爱不限于爱亲,而是以天伦之乐作为生命之爱的最初体验,进而推己及人,爱他人,爱天下人。

再来说陈异闻。陈异闻字雨序,也叫大本,他的名字取得有点怪。“异闻” 是父亲陈国昇给取的,“大本”是后来祖父陈儒桢给改过来的。陈异闻聪明好学, 博学工文。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的言传身教,沐浴孝道家风,“性复至孝”,顺理 成章地出落成一个孝子,且与父亲一样声名在外,“江东人士多称之孝子”。不仅如此,他还将孝发扬光大,一辈一辈地传下去,即所谓“能世其家”。

关于陈异闻更多的孝行无从查考,单是千里寻祖这一件,便是可歌可泣的孝孙形象。陈国昇把自己的夙愿告诉异闻后,异闻是二话不说,千里奔赴,北上寻祖。途中,陈异闻吃尽多少奔波之苦不得而知,但后来发生的故事听起来曲折离奇,果真是个“异闻”。或许是孝感动天吧,让孝孙陈异闻在异乡的一家旅馆里,奇迹般地碰到了自己的叔叔陈豸昇,上演了一曲催人泪下的“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奇遇。当时,陈异闻与陈豸昇刚一见面,还以为是意外地碰到了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别提有多激动啦!于是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聊着聊着发现不对劲了,一阵你问我答,揭开的谜底竟不是老乡,而是亲叔与亲侄的关系。此刻,两人正同处一室,相对而坐,于是喜不自禁,“相持而泣”。这就是人间沧桑,这就是人间悲喜。异闻把父亲的意思转告了叔叔,叔叔陈豸昇“驰报字”,飞奔着去向老父亲报喜。得知有孙子在寻他,儒桢老人高兴得一塌糊涂,好在此刻他的脑子倒异常清醒,立即指派陈豸昇赶紧去把陈国昇也请来,他同意陈国昇来侍奉自己了,还十分可爱地夸了一句:“我本来就知道国昇会有儿子的。”好像数十年前他“拒不见”国昇是故意埋下了这个包袱似的。不过细想想,儒桢老人这句话也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因为陈国昇当初“抵家”时就表现出一片孝心,这样的孝子不可能不替他陈儒桢传宗接代,否则岂不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陈儒桢年事已高,突然从天上掉下了一个大孙子,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于是 “大本”两字脱口而出,将“异闻”改成了“大本”,成为祖父给孙子的一个见面礼。“大本”何意?指根本,指事物的基础。儒桢老人想表达的意思是,陈大本是他陈儒桢的大孙子。儒桢老人的潜台词是,孙子的得来,全仗孝道相助。当然还暗合了更深层的含义:孝者,德之本;孝者,家之本。孝乃大本!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于富贵贫贱。正是以孝为家风,代代相传,才得以圆了陈儒桢临终前祖孙相见、人伦圆满的一个美梦。

陈字,初名儒桢,字无名,洪绶子。善书画,笔墨脱作家习气,画人物、花草迥别寻常。鼎革后,承父志,绝意进取,工诗文,蕴不自见,独以画名于时,得之者宝惜如老莲,故号为“小莲”。游迹所至,远近倾接。性简抗,好面折人意,所不屑辄绝去。有欲得其画者,非所欲,却千金如敝屣,画谓不辱其父云。痛其父著述散佚于谱牒碑版中,搜集若干,首梓行于世,其论时诸策终不可得,大恸曰:“余父诚不欲以是见为子者,安可殁吾父也?”客游者久,归省先茔,则群从俱已式微,鬻诸人矣。字理而反之曰:“此祖宗魂魄之所依,不可以让也。”然家贫甚,恒橐笔作四方游。渡大江,绝淮津,揽维扬、汴京之胜。北走京师,遇萧山毛奇龄于汝南,要之饮,酒酣,相顾太息。明日别去,奇龄送以诗曰:“相逢衣褐在淮西,走马关前日欲低。此去一寻辽海雁,何年更听汝南鸡。寒风落日醉当垆,燕市还寻旧酒徒。君到安州若相忆,为予重写庆乡图。”而字卒于穷困死,著有《小莲客游诗》一卷。子昇,字国昇。字初赘杭州周氏,杭俗赘婿,以妇为家,亲丧奔赴而妇则否。章侯先生卒,周丧之如俗,字怒绝之曰:“焉有为人子妇当大故而不哭于柩前耶?纵及黄泉无相见矣。”别娶于徐,生子豸昇。母既见绝,乃哀服毁容,屏居以鞠。子昇长,告以故,号恸欲绝。母谓之曰:“吾则已矣,尔其血胤也,盍往归?”抵家,字拒不见。见弟豸,相与泣,各请所亲,譬说百端,卒不许,泣而还曰:“父有豸也,母我而已。”日侍母侧,搔摩痛痒,每念及父,辄泣。母病,祷于天,割股肉杂糜进,瘳。越岁殁,以毁闻。既葬,庐墓侧,旦夕临闻其哭者莫不流涕。乡人相谓咸称曰“陈孝子”云。孝子有子异闻,敏而文,江东人士多称之孝子,念曰:“欲行求父,我往乎?异闻往也?我往而逢怒,不可以再请。父老矣,或见孙而怜之,则子固其子也。”是时,字游津门,昇命异闻北上,遇豸京师逆旅,谈乡故,知为叔侄,则相持而泣。异闻述父意,豸驰报字,字喜,遣豸邀昇侍,曰:“吾固知昇之能子也。”更异闻名大本,曰:“吾且有孙。”昇得命奔赴,字已卒,距昇至日仅二旬,卒不获侍,几以身殉,庐墓如礼。见有人伦缺陷事,必多方匡济,盖隐痛伤心,不忍人之有是也。年八十五卒,葬杭州西湖。大本,字雨序,博学工文,性复至孝,能世其家。(《光绪诸暨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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