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渔父》:一生所求,唯自由而已
李煜的《渔父》词概括说来:一生所求,唯自由而已。
解读李煜的《渔父》词,可以从古典诗词的意象“渔父”所具备的意义入手。
“渔父”之“父”,音同“甫”,指渔翁。
在漫长的文学演变中“渔父”内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渔父意象在古诗词中的意义演变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最初的渔父意象:纯粹的隐士
渔父主题可以溯源至庄子和屈原。
《庄子·渔父篇》中有传世文献中最早的“渔父”形象,他是一个典型的道家隐士。在当时儒家思想显赫的时代背景下,庄子用渔父与孔子的遇会来讲道。渔父眼中的孔子是“苦心劳形以危其真”,是现世中的苦行者,因此他不能脱离人世而思考道的大义。
《楚辞·渔父》中的渔父,他与屈原对话,在“清”与“浊”“醉”与“醒”之间探求一种处世态度,最后笑而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父的怡然轻笑与执迷困世的屈原构成对比。
王逸《楚辞章句》曰:“‘渔父’盖亦当时隐遁之士,或曰亦屈原之设词耳。”
道家以“扁舟沧浪叟”的道者,表现隐而避世的内涵。后来的道家延续了庄子渔父意象的创作,只是渔父逐渐从“隐者”演变得更具神仙道气。在这类词中,常以水喻红尘俗世、将舟则成为济道得道的工具。如“水深舟运,物理昭彰”(张继先《满庭芳·闲里功夫》)、“仙舫小,人欲盼君家”(张继先《望江南·西源好》)。
其实“隐者”在儒家文化中也可找到对应。孔子就讲“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当然,儒家所提倡的“隐者”不是为追求道而抛弃世俗天下的“纯隐士”,而更是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式的修行。
总的说来,初期的渔父形象比较纯粹,是一个隐世的老者形象。他有“道”的感悟,明“清浊”之分,抛开俗事而沉浸于个人的自由之中,而人也只有在休闲之中才能思考,进而获得自我的提升。
禅师的渔父词:禅宗思想与隐逸意味的碰撞
根据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词史话·填词的滥觞》中的考证,唐代释德诚(船子和尚)“最早用《渔父》词调作联章体,试用于禅文学中”,之后宋代许多禅师都以“渔父”为题,禅悦之风盛起。尤其惠洪觉范禅师开创“文字禅”,而表达禅宗思想的需要就促成对渔父意象的延展。
禅词中将渔父比作修行之人、将江海比作凡尘苦海、将游鱼比作尘世人心,而把船棹作为修行的工具、把舟船视为智慧的法门,于是“勤棹”“理棹”“抛竿”“上竿”都有了禅意,这些禅意是过去的渔父诗歌中所没有的。
事实上,相比于道家、道教和早期的佛教强调是真实地去避世,那么禅宗更多的是在现世之中而不去脱离现世的一种修行的法门。即便初庙堂之高,亦可以有宁静致远的心态,去探索人生的奥秘,这也是禅宗思想在当下依然能够被广泛认同的原因之一。
文人的渔父词:调和的隐逸文化。
渔父词真正成就比较高的当然还是出于“正规军”的笔下。
张志和的《渔父词》是比较早的有浓重隐逸文化的文人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渔父词》
词中描写了一副桃花源般的人间仙境,让词中的渔父不愿离去。到底是渔父被美景所吸引而不归,词人将这景色和自己连为一体,享受自然不愿返回人世呢?
后来的文人词多“渔父”“渔歌子”“渔家傲”“拨棹子”等为调,专以渔父为题填唱,这类词不外乎以归隐为词旨,以清逸为词风。
这类文人词又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以渔父为对象化的描写,二是化身为渔父的主体化描写。前者如晏殊《渔家傲》:“神仙一曲渔家傲。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后者如陆游《渔父》:“云散后,月斜时,潮落舟横醉不知。”苏轼《渔父》:“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
文人创作的渔父词显然更加调和,而事实上,文人也不可能像道士和尚那样纯粹地避世;相比于禅词中宽容的渔父主题,文人词中的渔父意象又脱去了教义色彩。然而正是这种调和的隐逸文化,注定能够被更多的人接受,因而产生更多更经典的渔父诗词。
要之,渔父意象的转变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的“渔父”是比较纯粹的隐士形象,代表隐遁立场:放下所有现世追求完全回归自然。而如隐士的生活方式,往往意味着闲适。
第二个阶段的“渔父”是修行者,其周遭的事物、行为皆被赋予了超脱的意象。借助这些意象来阐释佛理,渔父词在隐逸中生出休闲,在休闲中生出智慧的洞见、生出参悟。
第三个阶段的“渔父”不再被道隐或者修行者的身份所局限,而更像是一种通透的人生哲学,参悟了得失,放下了执著。无论身形如何,都可以有自由的心态;无论意识清晰与否,醒醉之间均可悠然。
李煜的《渔父》词属于文人词中对象化的渔父词一类。工笔画大师卫贤作好《春江钓叟图》请李煜题签,诞生了这两首《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可以说营造了一种桃源般的环境。
渔父冬雪独钓本是凄苦场面,而在李煜看来却满是羡慕,“世上如侬有几人?”
之所以让李煜心生羡慕之情,是因为渔父尽管贫困,却只身自由无碍无障;后主虽君,却身兼家国责任与愁怨。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随着春风,人也仿佛无拘无束,“茧缕轻钩”表明的是一种欲钓便钓,不问结果、不计得失的自由闲适。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将词人对自由的渴望推向极致。“万顷波”比喻现实世界种种无可奈何的汹涌澎湃,可是就在这满是泥淖之地,李煜也在想象着“花满渚,酒满瓯”去“得自由”,这是他内心的真实心声。
有人说这首词写于亡国前,李煜因为避免长兄文献太子的猜忌而表露的与世无争的心态;也有人认为《渔父》词写于亡国后,是李煜内心苦闷不得解的呼喊。其实,不论是哪种情境,李煜均是束缚累累的。
李煜把“闲适”的生活态度和超凡的教义假借都摘出去,从而得到了“渔父”主题的真正指向——自由。
然而正是李煜这个最没有自由的人,却在《渔父》中创造出最大的自由审美体验。
诚如王国维所言“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之意。”李煜《渔父》词中似乎唱出了世间所有人的苦闷与向往。
正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对于自由的渴望,像李煜这样错生帝王之家的词人来说尤为强烈。而久在樊笼里的万千世人,也注定能够感知到《渔父》词中所传达自由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