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风景静止
照例是在炎热的夏天。有些炎热不能依靠摇晃的扇子或电扇,而只能依靠时间的流逝来减轻。大家坐在电脑前,好像编程比赛一样,或者上微机课。偶尔像是蚂蚁一样将头攒在一起,讨论几句,或者抱怨一下炎热的天气。只听到一片点击鼠标或键盘的声音。
穿着短裤的唐老师想到,有的学生想要和他唠唠家常,当他看到他们的文字,就好像看到他们坐在自己的周围,声情并茂地讲着自己的故事。不过有的讲得含糊不清,好像在呓语。
在中考结束后,老师们开始了紧张激烈的判卷工作。好像一场战役。分为不同的科目,科目之下又分为不同题型。好像面对病毒时候的专家会诊。唐老师被分配到作文组。他的脖颈上挂着工作证。
他看到不同的作文,有些很真诚,有些略带做作,有的不知所云。他们先用一个上午进行了试判,各自列出发现的问题,汇总给组长,组长制定判卷标准。
唐老师判得很快,他处理文字的能力很好,为了保护眼睛,虽然效果并不大,他将判卷屏幕设置成绿色,这样,判起卷来就好像在草坪上飞行。虽然大多数没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看到许多有意思的文章。
“正常的工作无疑是好的,但挣不了多少钱。现在是一个注重物质与享受的年代。几乎很少有人不喜欢钱。大家都像是争名逐利的蛆虫。但各自标榜为风雅的人,妖童媛女。没有蛆虫敢于说,我是一只伟大的蛆虫。因为大家臭味相投,即便以前没有这样的臭味,但为了保险起见,大家都想着利益的粪坑靠近。我对此十分反感。但为了在社会中生活,不得不走到自己鄙视的一面里去。作为一个女生,有人夸我好看,有人说我身材火辣,就像红辣椒。有鉴于此,以后我要做陪酒女。依靠身材与脸蛋方面的优势挣得自己在社会的位置与相应的钱财”。
唐老师看了,觉得有些话不错,但总体偏流主流价值观。像是一个女流氓。而且,仅仅依靠姿色也并不是长久之计呀。就像茨威格说的,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样,我就能得到很大的尊重。有了一些钱后,我也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自己喜欢的人从哪里找呢,也许是之前的主顾,如果在我喜欢他的同时喜欢我就再幸运不过了。如果没有,就找一个年轻男子,我喜欢的就好。至于他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钱,倒是次要的。我要过一种可以让别人称之为穷奢极欲的生活。”
不过,虽然急功近利,但也还算清晰嘛。唐老师想。他知道,这样的作文,不必请示阅卷组长,就可以给相当低的分数,或者是零分。虽然字写得很纵逸。
“我的母亲昨天去世了。但我不觉得十分悲痛”。一个《局外人》式的结局,唐老师想。说不定这个考生是一个存在主义者。
“我悲哀的只是自己的存在。我的存在是我的绊脚石。”有些故弄玄虚,文字游戏。唐老师笑了笑。但还是全神贯注地看下去。
“我渴望着毁灭。因为毁灭会给人带来暂时的安宁。我羡慕母亲的死。她的死象征着所有人的活。站在她失去知觉的身体前,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宁静。宁静也是一种力量。但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眼泪是一种十分珍贵的东西,但我看不起眼泪。虽然我在很大程度上不能称为硬汉,但我拥有一些坚毅的品质。但在这时,不落泪并不代表我的坚毅。而是我的漠然。我好像失去了悲伤的能力。我十分努力地想母亲的生平,但好像这条通道被堵塞了。
“有朋友叫我去打篮球。我就去了。我投得很准。不知道为什么就投中了。我不小心踩了一个人的脚。我说抱歉。但他说没听到我的抱歉。想要和我理论一下。我说,好啊。我们就出去了。我之前练过一段时间跆拳道,我先来了两个侧踢,第一个他躲过了,第二个踢中了他。他给了我一拳。我们都向后退了两步。我们又向对方走去。我一记左勾拳,打中了他的面颊,打得很厉害,我们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一旁的人开始拉我们。大家就都散了。”
唐老师忽然感到头有些痛,他摸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的老师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头痛。休息一会,那个老师对他说,你判得太快了。
也许昨天没有休息好。中途休息时候,唐老师率先冲下楼,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过雨,空气很有些清新,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庭院的空地上种植着一些植物,还有一些灌木,掩映着一些红黄颜色的健身器材。老师们陆续走下来,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他躺在一个可以做仰卧起坐的黄色健身器材上,两手交叉在脑后,两只腿叠在一起,好像一个三角形。像是第欧根尼。他觉得很放松,间或听到老师们的笑声与说话声,还有鸟雀的叫声。上次这样躺着是什么时候了。那是大学时候,将近毕业的一个晚上,他和舍友都没有睡着,于是跑到操场上,躺在草坪中,看着若隐若现的星辰,放着《Counting Stars》,喝着德国黑啤,星辰好像变得触手可及。音乐声好像是一条载沉载浮的河流,载着他们的睡眠一直漂往很远的地方。两人醒来,天已经亮了,看表上是四点多。两人回到宿舍,继续睡觉。那天两人睡得七颠八倒,好像常常在醉后睡倒在庭院的马男波杰克一样。
因为判得快,唐老师即使晚去,组长也不会说什么。那天天阴沉沉的,没过一会就下起了雨。他打了个车,去往判卷地点。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输入账号后开始工作。旁边的老师给他吃面包片,他说谢谢,吃了两片,感觉味道不错。她说,你都吃了吧。他又吃了一片,但吃不了了,他说,我不饿了。判了一会,组长站起来,四处走了走,和一些老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有的判得过严,均分有些低。造成三评率略有些高。有的则有些慢,好像是乌龟爬行,还有的准确率一般。一个老师说,因为我刚刚判了好几个空白卷,好多零分,均分才不高。组长说,没关系,我们还有一个去除零分后得出的均分。大家可以来看看,作为自己判卷的参考。老师们陆续去看。唐老师在作文这道题上雄居榜首。大家说,在判卷时候,他的手好像无影手一样,将鼠标点击得噼啪作响。没一会就判了很多。准确率也不低。唐老师有时候也用到键盘,好像钢琴家一样。可以弹出流畅动听的乐曲。而批阅试卷本身也并没有什么难度,就像批阅奏章,或者与学生洽谈。毕竟,言为心声嘛。
“我有一只狗,我现在想要说一说它。它是一只怎样的狗呢。它是一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狗。它曾经领导六只狗一起围剿一个男人。它们埋伏起来,两个在前面,两个在侧面,包括它在内的三只在最后。组成一个包围圈。好像七武士一样。男人骑着自行车,进入它们的包围圈中。两只首先朝他疯狂吠叫。他吓得抓不稳车把。哆哆嗦嗦地向前骑。侧面两只突然冲出来,从两个方向分别咬住他的裤管。这时候他就像穿了一条带着狗的裤子。这样的裤子很别致倒是。他的神志开始有些不清楚了,他几乎产生了幻觉,他感到自己是骑行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前路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的白。白得发烫,身体有什么部位隐隐作痛。他带着疼痛继续向前。忽然奔过来三条黑影,是三只仿佛幽灵的狗。中间的一只如同狼一样高大威猛,潇洒倜傥。它支使全部的狗向他发动最后的进攻。他全身各个部分都被狗咬住了。狗展开了疯狂的撕咬。但我的狗意识到这样做不讲武德,于是下令大家都松开口。它带领着它们跑开了。后来警察来查,它让两个年老而厌世的手下去抵罪。其他狗则得到了保全。”
唐老师觉得没有这样的狗。这样的狗几乎是不存在的。他觉得考生大概在凑字数,或者在讲什么自己梦到的事。
“我发现,我们老师原来是安装了发条的机器人。本来,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就像一个正常老师一样,给我们判作业,上课,和我们谈心。但有一天,老师上课时候忽然不动了。就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不动了。我们也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们叫她,老师,老师,您怎么了。但她一动不动。不一会她的身体发生了错位,鼻子滑下来了,滑到了嘴的下面。不久就开始冒烟。好像一只烟囱。我们都惊呆了,有人打急救电话。很快大家就发现了,原来我们的老师是一个机器人。而我们和她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隐藏得真是太深了。学校大概要将她送回原厂加以修理。由此,我们开始怀疑,其他老师是不是也是机器人呢。他们虽然看起来和我们一般无二,但谁又能知道呢。就连周围的同学,我们也不知道是真人还是机器人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多么荒诞而又神奇的世界之中,我却无能为力。同学们大概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们开始互相试探。但这并不代表主动试探的同学不是机器人,他们可能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就是机器人的事实。
“我常常想到那个老师,莫不是机器人变成了她的模样,代替了她在学校的位置,那么原来的她哪里去了。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问校长。校长常常不在办公室。我们去了好几次,才找到他。他坐在一张弧形办公桌后面的一把旋转椅子上。我们敲门,报告。他让我们进来。他原本看着桌上的一些文件,忽而抬起头,将眼镜往上抬抬,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说,校长您好,我们想问一问您关于机器人老师的事。校长说,那是一个例外。我们原本也不知道她是一个机器人。本着人本主义原则,我们学校只允许录用正常人。机器人可以作为辅助,但不能取代人。校长说得冠冕堂皇。也许是真的吧。但不管如何,我们的老师是机器人无疑了。
其实机器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它可以帮助人类判作业,监考,监督学生学习。更智能的则可以讲课,和学生交流。可以大大节省人力资源。”
唐老师看了,觉得自己也好像机器人。虽然不是真正的机器人,但也相差不大。每天按照一些规章制度做着相应的事。尤其是签到签退之类的事,几乎是被机器异化了。可怕的机器。但也许这也是未来的趋势,就像在围棋方面战胜柯洁的阿尔法狗。阿尔法狗在向着人类逼近。许多人将要被之取代。
休息时候,唐老师在狭长而昏暗的走廊里不停地游荡,从三楼到二楼,从二楼再上三楼,一些人站在门口,打着电话,好像从前招徕顾客的人。一些人和朋友聊天。一些人拿着水杯打水。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一些画,画的下面有一些字,需要走近才能看见。他看得很认真,有的画得很好,有的比较奇怪,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文字有时候也文不对题。每一层楼都有一个厕所。每个厕所都分男女,门口都挂着白色的布帘,这都是可以预料的。但有时候他会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站在公园布满荷花的湖边,看着无边的细微涟漪。回首过去的时光,我的初中生涯是完美无缺的。我吃烟,喝酒,烫药片,烫头,谈恋爱,打架。凡是一个正常成年男子做的事我大都做了。我经常换女友。我和一个女友J一起在ktv烫药片,有一种神奇的感觉,万事万物都发生了变化。J之前没有烫过,她说,我之前只是不舒服的时候用水冲服。没想到烫起来这样好吃。我给她看了成分。她恍然大悟。她长时间地吻我,让我十分吃惊。几乎让我窒息。我将她推开,她又靠过来。我觉得她有些疯了。她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将衣服脱下来。我说,J,不要这样。我们都还是未成年人。她的眼神十分迷离,好像两片交叠在一起的湖水。她说,我想把自己完全地给你。我摸着她的红色头发。我们是在一个理发店染的发。她的头发很长很柔顺。烫完头后我们去买了情侣衫。她还要一起去纹身。她说,我们要留下爱的纪念。我说,算了吧。她就和我分手了。而后我认识了K。K当时正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我约他见面。我们三个人在酒吧里见了面。k有些不大自在,一会就看一次表。我对男子说,k现在喜欢上我了。k低头看着地面。男子说,我不相信。k,你说,你更喜欢他还是我。她捂着脸,跑了出去。好像这是一件难以回答的事。男子感到痛苦,他打开一瓶酒,和我干杯,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没一会就喝完了。我也抬起头喝完一瓶。他又接连喝了两瓶。一连打了三个饱嗝。然后将一瓶酒摔在地上,拉我出去打架。人们都围过来。我们俩好像拳击台上的选手一样打起来。他的拳头很硬,但没怎么打在我身上,都被我灵活地避开了。我一开始以守为攻,他步步紧逼。我给了他脸一拳,他的脸肿胀起来。他又扑过来,我又打到他的另一半脸。他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
写到这里就中断了。也许是时间到了,监考老师会说,大家都停笔了,本次考试全程录音录像,如果再写就算是作弊。也许是不想写了。总之中断了。唐老师觉得头脑有些混乱。他走到卫生间,掏出烟盒,抽出一颗烟,从另一个兜子里摸索出打火机,嘴里叼着烟,咔嚓一声,将火凑近,火星明灭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将吐出去的又吸回来。他想着一些事。偶尔将夹着烟的手伸展出去,吸完后,弹了弹烟灰,用手掐灭烟。灰飞烟灭。
他回忆起自己的读书生活。那时候大家似乎也经常打架。有时候还叫很多人,分为两派,打群架。那时候大家都说,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大致是这样的。一些人打起架来不要命,于是便爬到了金字塔的顶尖,但也有很大的陨落的危险。往往,一个老大的英雄一生会终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初出茅庐的人手中。每个宿舍的床底都放着许多武器,包括棍子、砍刀,有的还有双截棍,九节鞭,大铁锤。那时候大家也争相追逐好看的女生。美丽就像生活中的盐。青春期的学生因为无处释放的荷尔蒙而彻底地骚动。因为一个女生,一个人带人去打另一个。带着刀与剑,棍子,十八般兵器。因为另一个男子和自己的女友出去看录像,另一个男子的睾丸不知怎么裂了。他说,是和女子做体操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女子的男友便带领着自己的人来和他理论了。
唐老师伸了个懒腰。想着,就像梦魇一样。自己当时也差点卷入漩涡之中。两方火并,他和一方的老大关系不错。老大让他负责一个小组,他委婉地拒绝了。老大战胜了另一个帮派,自己也损失惨重。在这时,唐老师帮他筹划了几件事,使得整个团队起死回生。后来唐老师罢手不干了。
翌日,唐老师判卷时候觉得很累。他回想起来,他在梦里走了很多路。他穿过森林,跨过溪流。溪水湍急,他脱下鞋和袜子,卷起裤腿,拿着鞋袜趟水过河。他来到伐木场,有狗在不停地吠叫。但好像并不是朝他叫。走着走着,又看到另外的工厂,直冲云霄的烟筒。他仿佛看到烟筒顶上有人在向他挥舞着蓝色旗帜。再走就走回到熟悉很多的居民区了。一开始不多。后来大街两边都是。但他没在城市里做过多的停留。他横穿整个城市。为了加快速度,或者节省体力,他骑了一辆单车,速度是步行的三倍以上。很快就骑出了城。城外的道路有青石板路,还有土路。骑得很颠簸,直白地说,有点颠屁股。容易引发人的痔疮。他骑了很久,有的路还算平坦,没那么颠簸,他看到前面有一座山,但还好,山底有一条隧道,里面很暗,一丝风也没有。他出了许多汗,衣服黏在身上。隧道很长,另一边出现一束光,一辆车驶进来。很快又陷入黑暗。更大的光出现了,他骑了出去,但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阴了。没多久就下起了雨。他看到路边有一座废弃的屋子,就停下车,走进去。
上午没有什么新奇的作文,一些是无病呻吟,一些没有道理,一些胡编乱造,一些平淡无奇。就像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注定只能走一条越来越黯淡的平凡之路,没有光亮,没有慰藉,死了后很快被人忘记。看过后很快就忘了。
学校里一个老师给他发消息,说自己的朋友的孩子也参加了中考,让他留意一下那孩子的作文,题目中有一个海洋的意象。然后是字迹。他想,这是在走人情路线啊。他之前好像看到过,不过好像不只有一个学生这样写,但也比较特殊,不是很多。但他已经判了很多,无法回头了。他好像给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即便回去查到,毕竟是双评啊,客观地说,另一个老师并不会给很高的分数的。如果两人不统一,就会进行三评,分数也不会很高。
他只能一直判下去。中午判完卷,和几个老师一起去附近的快餐店吃饭。只剩下一碗冷面了,他恰好买到。又要了一个牛肉馅饼,但服务员一直说那是素馅饼,还用筷子来回看了看。他说是肉的,服务员不相信,就按素馅饼结了账。但后来吃的时候是肉的。吃过饭,他去了一趟书店。看了看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芥川龙之介和契诃夫的基调很相似。但两人毕竟不同啊。也许书店里将两人的书放在不远的地方。完全没有道理可讲。但他在阅读芥川的时候,却感到一种对于芥川的疏离,每次读都好像第一次读一样。芥川的老师,夏目漱石,他却不是很能读下去。读过夏目的一本,就再没有读他的其他小说的动力了。他感到一些困倦,就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脸上压出一道条纹。快到时间了,他将书放回书架。骑车回到判卷的地方。路上有一个叫做昭君花园的地方,细看却是小区。
“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去读书了,读书太累了。便去奶茶店打工,本来,像我这样大的人是不能打工的,但还好我看起来比较老成。不会让人怀疑年龄。工作很累,尤其是附近学校学生放学的时候。他们好像都需要用一杯奶茶来缓解半天来不停学习造成的压力。他们成群结队地走过来。看着菜单选择要喝的奶茶品种。有的每天只喝一种,有的则每天变换花样。我在一个小小的打印机上打出单子,递给他们,回过身在两三个机器中调配不同口味的奶茶,好像一个乐队指挥,在不同的乐器中流连。加冰,少冰,加糖,少糖,大杯,中杯。草莓,西瓜,不同的搭配与词语在我的脑海里转啊转的,好像是距离很远的天体,要维持它们的正常运转十分困难。让人心神俱疲。前三天不给工资,老板说,每个月两千左右。我说,就一个月。我想起来以前社会里的短工。老板说,没问题。于是我就开始工作了。第一份工作。累得想要让人放弃。我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想着,还是好好学习吧。打工太累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打工会很轻松,或者潇洒,想不做就不做,但如果饿着肚子,就不会那么自在了。几乎是受刑,而且没有意义。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的脸型很好看,有高高的鼻梁,脸部曲线生动。好像是一种隐秘的狂欢。她常常来买奶茶,有时候一天两次。她的表情总是忧郁的。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心。我给她打包好奶茶,问她,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她摇摇头,好像想要说什么,但转身离开了。第二天我没有看到她。我见到很多人,但没有看到她。我懊悔自己的鲁莽,几乎失眠。第三天女生又来了。她对我说,我没有不开心。我说,那就好。她说,我给你点一杯奶茶吧。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她说,没关系,我请你。她问我,奶茶店的工作还好吧。我说,就那样。你的裙子很好看。她穿着蓝底碎花裙。她说,不常穿,学校里总是要求穿校服。我说,校服也好看。她问,你读书吗。我说,在读,过几天回去。她笑了笑。好像是褒姒的笑容。我说,你笑起来也好看。她说,是吗,我不大关注自己的相貌。那几天我常常和她一起聊天。我说,我想和你一起走一走。老板给了我半天假。我们走到公园里,我拉住她的手。她问我有没有谈过恋爱。我说没有。她说,她谈过好几个了。”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点关联,唐老师想起来,有一天,当自己走进校门,一个正在校园里值日的学生向他立正,敬了一个礼,说,老师好。接着又说了两遍。他说,你好,你好。他想,为什么要说三遍老师好呢。一两遍难道不够吗。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就像基督教中鸡叫三遍那样。或者道教中可以生万物的三一样。
现在人们恋爱的时间越来越早了啊。唐老师想,他有时候走在街上,就可以看到许多举止亲密的中学生,偶尔也有小学生,可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啊。他们只是为了谈恋爱而谈吧。受到网络、朋友、小说的影响。爱对他们来说,就像是绝缘体一样的存在吧。
“我有些抑郁。不知道人生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好像每一条路都与我无缘,我徘徊在高高的墙壁之外,找不到门。手里拿着伞,等待雨的到来。我已经闻到了泥土的腥味,但雨还没有到来。我想我喜欢雨,但雨还没有到来。我用伞柄敲击厚厚的城墙。直到我抬起头,才发现它是一面很高的城墙。没想到有那么高。几乎要通到天上去。我想我一辈子都翻不过去了。对我来说,人生是荒芜的。之前母亲带我去医院,我不想去,但她说,没什么,只是为了让你更好地生活。我们坐了很久的车才到那里。那里的病人眼神都有些呆滞,好像一潭死水。他们好像都在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他们就会起来反抗。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医生问了我一些问题,又去做了一些测试。有一个仪器需要戴在头上。医生说是轻微的抑郁,需要吃药。虽然我早已料到了,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唐老师想,什么事都提前了。疾病,爱情,甚至死亡。就像快餐厅里使用的鸡肉,都是催熟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效率至上的时代。几乎让人发疯。大家都处在发疯的边缘,好像站在悬崖的边缘。将脚面的三分之一迈出去,二分之一,三分之二。一些人想要往回退,但会被指责。
家长代表团来视察了。组长让大家鼓起精神,不要看手机。大家都做认真判卷的样子。但还没来。大家都有些松懈了。这会来了。大家又振作起来。大家都听到了家长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组长引导他们走进来。他们看到,有好几排电脑,电脑前面坐着老师,他们好像蹲在壕沟里一样,正埋伏着,预备给敌人以惨痛的一击。家长问了一些问题,凑到电脑前看了看,但没有看到判卷进度之类的数据,组长将自己的电脑合上了。家长意犹未尽地走出去了,好像在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一般。感叹着什么。一些家长笑了,但更多家长忧心忡忡。
“我和朋友一起去旅行,我们拿的东西很少,几乎没有。我们没有考虑太多就出发了。之前我们很少出来。我们在车站买了两张票。没有坐票了。我们一起站在飞驰的火车上,外面的风景有时候很快地流逝,有时候好像静止一样。是什么让风景静止。列车到站。人们提着行李与包裹往外走。我们走出去。车站外面有一些拉客的司机,还有一些客店店主。
“这里的街道很宽敞,树也很多,我们沿着树荫走。走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恍惚之中,好像转过街角就可以回家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终于,我问,我们要去哪里。他说,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吧。什么地方。他说,不知道,问一问人。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们边吃饭边问饭店老板。老板迟疑了一下,好玩的地方,他说,南边有一个著名的寺庙,你们可以去看看。
“寺庙古香古色的,需要门票,零星的人在那里排队。我们走过去,买了两张票。进到里面去。有许多陈列着各种佛像的殿堂。四大天王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还有各种壁画。我们往后走,大雄宝殿里,有人在蒲团上叩头,佛像前供着水果与缭绕的香。另一个厅堂里,好几个穿着蓝色长袍的僧人在念经。一个僧人提醒人们进出时候不要踩踏门槛。人们买了香,朝四下拜了拜,许了愿,插到外面的香炉中去。还有长燃的酥油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灯烛,我就感到莫名的忧伤。好像心里在下雨。明明是火焰啊。”
唐老师觉得写得不错,虽然说不出哪里不错。但总归不错,比大部分学生写得要好。
组长站起来,好像吹起号角一般说,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我们的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大家再坚持坚持,很快就会判完了。大家都说好。
许多其他学科都已经判完了,数学最早,历史和政治其次,这些科目的老师渐次离开了。虽然数学有一道题需要详细地参详做题步骤,但还是很快。唐老师去厕所时候,看到他们判卷的房子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过人一样。他推开一扇门,看到堆积的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来过人了。但那些人影还残留在他的脑海,在他偶然经过时候,他们留下过许多欢声笑语,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时空好像突然裂变了。他们在这里消失了,却在另外的地方闪现。
“我和朋友去美术馆听讲座,中间出去一趟,回来时候我让他一起去转转,他说没有座位了。人很多。于是我自己去转。去底楼,有一个是奇门遁甲的,但闭馆,右面的一个馆,收四十多,两个人站在收费牌后面,像算命先生。我问还有别的馆吗,一个说很多,比如蒲松龄馆。我上楼,去了世界馆,没有新奇之处,都是世界地图与照片、文字之类的罗列,还有一处竟挂着几张绿色的一块钱,介绍人让我念一念文字,我不念,径直走开,走进更里面的一间房子,听到那人也许在骂我,我看到不停旋转的泥陶。角落里有一对老年夫妇,正非常恬静地做些什么。我又走出来,发现这是一个侧门,两边是热闹的店铺。我绕过去,走进正门,一直寻找蒲松龄馆,但没有找到,我想,蒲松龄可能是一个神探,也可能并不存在。”
像一个梦境,唐老师想。也许就是一个梦境。他记得自己好像也做过相似的梦,几乎就是自己做的梦。他梦到,他从两个老人身边走过,两个老人与他似乎距离很远,好像不在同一个空间里,好像交叉的平行时空。中间似乎有一条白色的布幔,也可能没有。他确实很想找蒲松龄馆,但怎么也找不到。他喜欢读聊斋,读了至少两遍,有的篇目则读了五遍以上。但蒲松龄一直在隐身。
大部分老师的电脑上已经不再缓冲试卷,全部涌到旁边老师的电脑上了。大家都关注着她。组长也走过来。唐老师说,我来吧,她起身,他坐到她的位置上,判得飞快,比试卷出的速度还要快,一眼就看出了学生的意图,给以恰当的分数。就是快,大家赞叹着。
终于判完了,大家收拾东西。组长说感谢大家这么多天的付出云云的话。但没有很多的兴奋。其实在快要判完的时候是最让人兴奋的,因为有期待。一旦失去了期待,欢乐就会减半,剩下的只是回味。唐老师想着,没有什么可以回味的,虽然他判得最快,三评率也低,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几乎微不足道。
有人约他出去吃饭。他和她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作文。有的她笑了笑,有的觉得一般。她问,你给的分数还可以吧。他说,是的,我在保持公允的基础上会有一些恻隐之心。但符合标准。吃完饭。两人喝了两杯果汁。去哪里呢,她问。阳光下注,树影斑斓。他们穿过十字路口,走到一条栏杆旁边。路上车辆滚动,行人拥挤。他看着地面,地上有一群蚂蚁向远处蜿蜒爬行。抬头,看到云朵正在向着这边聚集,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