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离内心越来越远，早晚会崩溃，无论他在外面建造得多么“雄伟宏大” -《精神健康讲记》连载09

失去行动能力听众：我从医后，接触的抑郁症案例不是很多，但其中有一位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表象是一味拖延。比如，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这个月拖下个月，不管大小事情一概往后拖。女朋友抱怨了三年，三年之后他彻底垮掉了，我有一些病人甚至已经到了严重的精神病状态，这个是不是整体能力出了问题？李辛：这个我们常称之为“失去行动的能力”。关于生命，关于人，因为有这么多的学科，所以会有各种解释。从中医的角度来说，他用来流通生命力的阳气不足了。从经典的心理分析角度来看也很有意思，人的潜意识和人的本能会趋使他去做出对他最有帮助的选择。这位老兄一直在拖延和放弃，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他的生命本能可能想告诉他：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惯常之事了，你需要回来，回到自己。但如果他的意识没有一个明晰的觉察，会形成一种内和外的冲突，他的生活，更多地来自社会的要求和驱动：需要去做“那些事”。但可能更真实的内在的他，并不想去做，这是拖延的一个可能原因。听众：他的外表非常体面，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剃了一个光头，戴着七圈佛珠，以这么一种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可能他的内心想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但还是迫不得已天天出入五星级饭店。李辛：这些外相是我们在心理分析中的重要材料，他以普通人认为的修行人的一个相，出入五星级酒店，这是一种表象上的冲突，也相应内和外的冲突。戴七圈佛珠，从意象上来说，他虽然在拖延世俗的事情，但也还没有找到他真实的、内心的生命原点，还没有长出自己的根。暂时去找一些外相来加固，建立暂时的身份认同，维持一个学佛的、修行的外相标志。大家有兴趣，可以学一点心理分析，跟中医的思维是很像的，非常有意思，可以先用在自己身上，观察自己。如果他有缘分碰到一位他信任的禅宗师父，在合适的时候，把他“漂亮衣服”剥掉，头上“浇一瓢冷水”，然后安排他去“扫厕所”。可能他有机会醒过来，不用那么挣扎地既要给自己的表面增加这些证明符号，又在出入五星级饭店时心生苦恼。如果内心没有那么多冲突，学佛与五星级酒店是两不相碍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他不喜欢的可能不是五星级饭店，而是象征着他内心无法接受和调和的过于社会化的活动和交往。要维持一定阶层，却又要增加自己的精神支出成本，这是他更深的内在想要放弃而表层意识(来自社会认同)又无法舍弃的冲突部分。这两个挣扎都是向外的，把这些外相都打掉，他可能会回来。比如停下不喜欢的社会活动，休息一段，自己去买菜、洗菜、做饭、睡午觉、散步，去小面馆吃碗面，过一段平常人的生活会有帮助。如果过于严重的，可以尝试用森田正马的方法，让他在床上躺几天，穿普通的衣服，搬砖头，挖泥坑......这些是让远离自己的人校正自己坐标原点的方法。作为一个现代人、社会人，又到了社会意义上的某种高度，很难愿意让自己去做这些看起来没有意义、没有收益的事情，但对于精神快要垮掉的人来说非常重要。当我们在做一些看似没有意义和没有目的的事情的时候，是我们有机会在内心消化某些东西的时候。

观察、面对和接受自己内心的软弱、痛苦听众：您刚刚分析的很多症状，有一些我有，比如我有时候会焦躁，有时候会失眠。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可能是受了太平湖的场和环境的影响，这里很安静。我有个问题，是否大多数人都需要动和静的练习。动，比如练武术；静，比如打坐静心，通过这两种方式来达到内在的平衡。我并没有抑郁症，但当我想要缓解精神压力的时候，是不是以此来平衡自己就够了？李辛：对，这些部分会有很大帮助，但还是属于起步的练习。当一个人如果已经到了抑郁症边缘，或者已经是抑郁症的时候，他需要考虑一些更深入的东西。今天，我们一直反复提到的是：要留出更多的时间，更深入地去观察自己。这里面重要的一点是：要去观察、面对和接受自己内心的软弱、痛苦，还有不安，这一点非常重要。作为心理医生，会碰到比较多的情况是，很多人，包括心理医生自己也是这样。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当一群人在一起，却又不是能够深层交流的关系，是普通业务上、社会上的关系，在一个比较“高大上”的地方吃饭的时候，大多数人会害怕冷场。有些人主动承担暖场的任务，或者有领导交给他这项任务：挨个敬酒，说些笑话，哪怕是黄色笑话，目的是要把气氛给掀起来。九几年，我在北京的时候看到很多这类情况，还有联欢会、歌舞会的主持人更是怕冷场，所有人都觉得，这种场合必须要把自己的情绪撑起来才是正常的。我看到很多主持人和演讲者，一上来就把自己提到强行蹦出来的欢乐状态......这成为一种交际和某些场合必备的能力，其实这是一种不太正常的社会心理模式。糟糕的是，有些人平时也把这个当成必须要做到的模式。什么意思呢？他们害怕面对真实。强行把情绪掀起来有什么坏处呢？人的情绪是跟着他的能量状态转换的，能量低，情绪就低，那么，我们在能量低的时候，硬要把能量给撑在外面，支持门面上的高涨情绪，会有什么后果，能量被强行调动到外面，里面就少了，时间长了，里面没有了，只剩下表面的光彩，而这个表面的光彩也维持不了太久。网上盛传一个笑话：一个人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医生说：“你去找城里最有名的小丑，他阳光、乐观、积极，没有事情会难倒他，他会治愈你的。”那个人哭着说：“我就是那个小丑啊。”这其实不是一个笑话。据说世界最著名的几位喜剧演员都有严重的抑郁症，比如卓别林，因抑郁症而自杀的罗宾·威廉姆斯，还有英国的“憨豆”先生，好莱坞的金凯瑞......我们现在流行的社会价值观会驱使我们不那么自然地呈现自己。当我们稍微有一点点软弱和不高兴的时候，会觉得：我不应该是这样的!金凯瑞演的《变相怪杰》还记得吧？其实他已经有点软弱、疲劳，或者有点不开心了，就“换个面具，成为超人”，这也是一种分裂的状态。要非常小心这个习惯。这种习惯，会让我们的心身在需要把气阖回去“滋养、修补内在缺损”的时候，强行拔出来“荣耀外在”。

听众：现在的成功学是这样的吗？李辛：每一门学问和药一样，都有适合的对象。成功学对某些处在需要打开阶段的人会有一些理论上的帮助，但对那些已经耗干的、需要往回阖但还撑在那里的人是非常危险的指导。另一种情况是，现在有很多虚拟的体验，比如，各种角色扮演游戏，对于一个有完整生活的成年人是个不错的调剂；但对于三点一线，学习或加班很晚，没有足够运动、真实交流的年轻人，这种长期单调的生活加上沉溺在虚拟角色中，也有可能偏离一个人的正常精神状态。因为某些原因，有的人与家人没有沟通交流，或者还没有条件交女友，可能会选择别的替代方式，比如有女孩子或者冒牌货在网上和他甜蜜聊天，或者养个电子宠物......这些都是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从相对真实的状态转移到虚幻的连接中继续耗散。当一个人习惯用这种“转移大法”，而且习惯处在虚幻情境中的时候，他会离他的真实面越来越远。当一个人离他的内心越来越远的时候，他早晚会崩溃的，不管他在外面建造了多么“雄伟宏大”的东西。听众：其实很多时候，心理问题并不只能用一个窗口来解决。李辛：是的，觉知是一切的开始。所以，当我的很多朋友，包括一些心理病人，觉得心理学很好，想去学习的时候，我往往会和他们说，其实不一定需要学这些东西。近代心理学家也制造了过多的新理论、假说和关于心理疾病的各种分类系统。一位西方的历史学家曾经指出，某种意义上来说，心理学在一百多年前开始出现的时候，曾被视为玄学。即使到近代，还有不少“科学主义者”和“物质主义者”在怀疑精神分析和心理咨询的有效性。有不少人尝试用物理、化学、数学等科学的角度来研究、阐释人类的心理，试图把个体差异丰富的情感、欲望、思想以及社会交往等能够定性定量，用数据来描述。精神心理学研究对象是无形的内心世界，所以像中国的中医一样，它的科学性一直受到争议，不同的心理学派在创造不同的分类系统和不同的标签。如果你对心理学和精神科学有兴趣，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1)可以进入大学和研究机构，系统学习医学、各种心理学流派、脑科学、精神病学。你将能够成为专业的精神心理医生，理论型或研究型的学者。(2)如果你只是对自己和“人”有兴趣，希望更多了解自己和他人，可以看一些心理学的经典作为入门。在生活中更多地去观察和感受，去学习传统文化中和“觉知”相关的部分。慢慢地，你自己会看到、听到、体会到更深入细微的内容，一切都在其中。Tip5：延伸阅读《荣格自传》(荣格)《逃避自由》(弗洛姆)《宽容》(房龙)《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西藏生死书》(索甲仁波切)《克里希那穆提传》(普普尔·贾亚卡尔)《瓦尔登湖》(梭罗)《文学回忆录》(木心)《唐望三部曲》(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转载请注明：摘自李辛《精神健康讲记》

李辛简介中医师，心身医学硕士。师承国家级名老中医宋祚民先生。著有：《儿童健康讲记：一个中医眼中的儿童健康、心理与教育》2015年，立品图书。《经典中医启蒙：一个中医眼中的生命、健康与生活》2018年5月，立品图书。《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Back to the sources for a Modern Approach》（《回到本源》2013年瑞士，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