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尚忆张继诗
项苏农
一
江南运河上的船，到了枫桥就进入吴县界了，也意味着府城苏州的阊门已经在望。北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云：“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孙承祐尝在此建塔。”文中提到的张继《晚泊》，即是今天通称的《枫桥夜泊》，该一绝中有诗句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才子传》说张继在天宝十二年（753）考取了进士。就在他准备一显身手的时候，天宝十四年一月爆发了安史之乱。于是理想中的人生进程就此打断，过上了漂泊不定的避乱生活，身不由己地裹挟在南下的逃难人群中。
张继于一个月落人静的江南之夜，乘船来到了苏州城外。做客异乡的他茫然四顾，已经是深秋的水乡之夜幽寂清冷，透过霜气横秋的水面，依稀可见几处渔船上如豆的灯光。一声突如其来的乌鸦叫声，打破了夜的静谧，也打断了他的沉思。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寒山寺响起了清幽而悠长的钟声。在极有规律的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里，知道现在正是子夜时分，于是他挥笔写下了这首记事之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名为《枫桥夜泊》的七言绝句，将张继内心深深的孤独和无力感，用极其细致入微的白描手法，不事雕琢地进行了极致的诗意表达。不但成为书写旅人游子客夜愁怀的名篇佳作，而且姑苏城外的枫桥和寒山寺，也因张继此诗而爆得大名，明人王鏊在《姑苏志》中的“枫桥”条下，甚至专门引用了宋人周遵道《豹隐纪谈》的说法：“旧作封桥，后因张继诗相承作枫。”且声名远扬留名至今。
明人张得中的《北京水路歌》中，有句云“枫桥尚忆张继诗”。说的是一首《枫桥夜泊》诗，令无数后人至今都在为张继折腰。似乎是为了印证张得中所说不误，早在宋朝，诗文著作颇丰的王庭圭，就率先依瓢画了一个葫芦：“月落乌啼天欲晓，惊回何处梦游仙。”一向矜持自许的郑清之，还是忍不住在最后一句进行了活剥：“中年别意增怀抱，昨夜秋声到客船。”连号称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成大，也偷偷出手学了半句：“最怜一夜旗亭鼓，能共钟声到客船。”而位列南宋四大家的陆游，则倚老卖老地写道：“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曾经毁谤过岳飞的权臣孙觌也有句曰“乌啼月落桥西寺，攲枕犹闻半夜钟”。最为了得的是程公许，他在《除夕和唐人张继张祐即事四绝句·其一》中写道：“六花集瑞九重天，禁漏催朝夜不眠。流落那知新历换，枫桥寺外看渔船。”说起来最好笑的是江西诗派殿军人物赵蕃，竟然迫不及待地一口生吞了：“姑苏城外枫林寺，夜半已过闻晓钟。”最为不济的是老实人李龏，规规矩矩地为此集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头归客木兰船。愁肠断处春何限，忍把敲吟旧竹鞭。”就连方外之人大德高僧释惟一，也忍不住以偈子的形式，借用此句向一众信徒阐发佛理：“今日如是，明日如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百千万亿年，究竟只如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纷纷黄叶飘庭际。善男子起，法性如是。”
在致敬张继《枫桥夜泊》诗时，为诗中的叙事和字眼，竟然还引出了两段隔空公案。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说那句“夜半钟声到客船”，虽然是好句但不合常理，因为半夜三更不是敲钟的时候。为此宋人陈岩肖在《庚溪诗话》里，以亲身经历进行了反驳：记得我在苏州做官的时候，就亲耳听到庙里在半夜敲响的钟声，由此推测在唐朝的时候，就有深夜敲钟的事情了。他的原话是：“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接着又举例道：“后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后家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
不过，宋人龚明之则不认同陈岩肖“诸寺钟皆鸣”这个说法，他在《中吴纪闻》的《半夜钟》条下云：“姑苏钟唯承天寺至夜半则鸣，其他皆五更钟也。”说苏州寺庙里的钟，也不都是在半夜里敲响的，只有承天寺的钟，是唯一的例外。
几百年后，素有“娄东三凤”文名的明朝太仓人陆容，也发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在《菽园杂记》道：“张继《枫桥夜泊诗》二句云'江村渔父对愁眠’，然不若旧本'江枫渔火’为佳。”认为“江枫渔火”极具诗情画意，“江村渔父”极其直白不堪。但清末民初的陈夔龙，在《梦蕉亭杂记》提起了德清俞曲园先生，说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张句固佳，但'江枫’二字不甚可解。考之《中吴纪闻》，所载系《江村渔火》。”意思是说，“江枫渔火对愁眠”好句是好句，但也是不合常理，“江枫”二字文理不通令人费解。据曲园先生考证，“江枫”是“江村”之误。
二
枫桥位于姑苏城外的江南运河与枫江不远的交汇处，南宋范成大的《吴郡志》云：“枫桥，在阊门外九里道旁。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但就流传下来的诗句而言，似乎也只有唐人张继一人，是在经过此处时停船夜泊，而此后许许多多来往经过枫桥的人，事实上好像没有一个人，专门中途为此停舟，比如和他同一朝代的杜牧，就急急忙忙地“暮烟秋雨过枫桥”，宋末元初的宋无，无比遗憾地“带将离恨过枫桥”。同为元人，周棐是满怀忧愁的“满篷风雨过枫桥”，张翥则满怀感激的“远烦相送过枫桥”。到了明朝，文肇祉在依依不舍中“片帆风雨过枫桥”，欧大任一脸焦急地不停询问“客船何日过枫桥”，王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将就的状态下“暝烟秋雨过枫桥”，高启最记得那年难忘的往事，是一众亲友“曾烦远送过枫桥”，谢缙似乎想起了张继的诗意，模仿写出了“乌啼时节过枫桥”。还有就是清人朱琰，在极不情愿中“疏钟夜雨过枫桥”，清人陈维崧无可奈何地“半船微雨过枫桥”。
枫桥已经到了，为何却不在此泊船过夜，而要以形形色色的八仙过海方式，急急忙忙一闪而过，似乎很令人费解。在清人一部《行水金鉴》的书中，作者傅泽洪对此原因说得很明白：江南河（今称江南运河）也就是京杭大运河在长江以南的一段，其中涉及苏州一段的线路是“无锡北来水，自望亭而南，经浒墅、枫桥，东出渡僧桥，交防于阊门外”，与之有关的距离是“至阊门十里至枫桥二十里至浒墅关二十里至常州府无锡县界望亭”。也就是说从枫桥往东到阊门是十里，往北到浒墅关是二十里。按照一般撑船的速度，行船一个时辰，大概可以跑水路十来里，在正常情况下，若非必要或专程到达，那些或东下或北上的船，都不会专门在枫桥停泊过夜。
三
到了明清时候，枫桥继阊门之外，成为苏州人把酒送别离人的又一个地方。最早有记录在此送别的人，是元末明初的胡奎，他在《送贡士之京》诗中有句道：“朝饮枫桥酒，夕闻寒山钟。”明人王世贞的《送曹子会试·其一》也有句道：“罢醉枫桥酒，乾坤别自轻。”范明泰的《送春日舟中望虎丘》，开始也有句云“沽酒枫桥雨乍收”。
这些人诗里提到的枫桥酒其实是橘酒，明人宋登春就曾写道：“十载江陵共白头，枫桥橘酒忆苏州”（《江陵送李梓老还苏州》）。所谓橘酒，就是用橘子作原料酿成的酒。“大觥落手流香新，酴醾葡萄浑失真。秪应常在勾吴住，要与木奴作主人。”从明人孙一元《尝吴中橘酒戏成》这首绝句中，知道吴中地区因为盛产橘子，吴中农人就以橘子为原料生产橘酒。古人离苏常常是把酒话别，枫桥作为送别地之一，橘酒的消费量很是可观。就纪念的寓意而言，枫桥橘酒也就有了别离的深意。
这里要提到一个名叫沈馨闻的人，虽然他生平无所考，只知道是嘉禾（今浙江省嘉兴市）人。但从时人写给他的诗词来看，他结交的都是当时名震江浙的风流人物，如著名藏书家、版本学家、校勘家季振宜，就为他写有《送沈馨闻归嘉禾》，还有著名的前明遗民徐之瑞，也为他写有《望湘人·上元后五日盛奕云双松堂送沈馨闻适楚》，特别是一个名叫陈维崧的人，甚至专门为他写了一首荡气回肠的《虞美人·吴门遇嘉禾沈馨闻追感延令旧游赋赠》。
陈维崧（1631—1688），江苏宜兴人，字其年，号迦陵，有明末清初词坛第一人之称。曾经客居吴门多年，对苏州枫桥情有独钟。他在这首词中，先是款款深情地写道：“与君且醉枫桥酒，往事思量否。”记得那年和你沈馨闻同游苏州，曾经在枫桥喝了橘酒大醉一场，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最后语带玩笑以“阿谁留得最长条，重倚东风再斗沈郎腰”为结句，我们今天先比比谁手里的柳枝条最长，就知道是我想你多一点，还是你沈馨闻想我多一点。到下次见面时，我再和你比比腰肢粗细，看看是我对你的思念深一点，还是你对我的思念更深一点？
陈维崧再次提到枫桥，是他最后告别苏州的时候，根据他在《一剪梅·吴门客舍初度作》中的“四十扬州，五十苏州”说法，应当是在清康熙十三年（1674）。在这首《高山流水·即席别吴门诸子偕园次返梁溪并呈伯成先生》的词中，该词的后半阙曰：“枫桥下、几船夜火，一派寒更。奈酒醒、人又趱离程。早潮平，报道山泉待我，凉梦先萦。尽残年，渔蓑茶灶寄浮生。”其中的“枫桥下、几船夜火，一派寒更”几句，是不是很有张继《枫桥夜泊》诗中的孤独意境？而那句“奈酒醒、人又趱离程”，是不是在说我和那个写出《枫桥夜泊》的张继境况相似，只不过他是在枫桥待到天明，而我却是在酒醒之后，都一样的茫茫然奔赴前途不明的漫漫之路？
苏州本地人写的有关枫桥的诗，其实一点也不比这些客籍的名家差，《（乾隆）长洲县志》收录的里人王图炳写的《枫桥舟次》，也许刻书出错造成用韵有误，但还是很有些张继《枫桥夜泊》的诗意：
前年曾宿枫桥下，淡荡春风渔火夜。乱挽垂杨绾画桡，吴娘低唱雨潇潇。重来且醉枫桥酒，秋江无复青青柳。惟有寒山夜半钟，依然飘到客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