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明诗新解（1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战城南
[明]王世贞
战城南，城南壁。黑云压我城北。伏兵捣我东，游骑抄我西，使我不得休息。黄尘合匝，日为青，天模糊。钲鼓发，乱欢呼。胡骑敛，飚迅驱。树若荠，草为枯。啼者何，父收子，妻问夫。戈甲委积，血淹头颅。家家招魂入，队队自哀呼。告主将，主将若不知。生为边陲士，野葬复何悲。釜中食，午未炊。惜其仓皇遂长诀，焉得一饱为。野风骚屑魂依之。曷不睹主将高牙大纛坐城中。生当封彻侯，死当庙食无穷。
关于“胡骑敛，飙迅驱”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胡骑敛：胡人的骑兵集中起来。敛：聚集，集中。飚迅驱：象暴风似的迅速追逐上来。飚：暴风。”（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273页）
按：在王世贞这首诗里，“敛”是“收”的意思。
唐李世民《冬狩》诗：“骑敛原尘静，戈回岭日收。”
陆贽《赐尚结赞第二书》：“必若守其盟誓，务在同和，即收敛兵车，速归本界，所掠百姓，一切放回。”
《北齐书》卷八《后主纪》：“至夜不战，周师敛阵而退。”
宋苏轼《代滕甫论西夏书》：“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于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按，曹操）敛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缓绍而乱其国也。”
金元好问《顺天万戸张公勋德第二碑》文：“时庐、泗、盱眙、安丰、濠州之间，皆宋重兵所宿，斥候旁午，屯戍相望，有以四千骑敛退者。”
元虞集《句容郡王世绩碑》文：“王选勇而能步者，持挺刃四面上，奋击，尽覆其军，敛遁者无几。”
《金史》卷一一九《完颜罗索传》：“既而与北军接，南军敛避，一军悉为所杀。”
《元史》卷一三七《阿尔哈雅传》：“行省院与诸军敛兵退。”
明冯惟健《拟四愁诗》：“胡儿杀人如匹雏。将军敛兵不敢驱。”
《西游记》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〇名注齐天意未宁》：“那增长天王与众天丁俱才敛兵退避。”
凡此“敛”字，皆“收（兵）”之义，可以参看。
又，王世贞此诗中的“驱”，当释为“奔驰”，而非“追逐”。
要之，“胡骑敛，飙迅驱”是说：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铁骑，得胜收兵，像狂风一样迅速地奔驰而去。
因此，下文才顺理成章地过渡到对我汉族军人阵亡者家属到战场来收尸那一悲戚场景的描写。
如果按照羊先生的理解，将这两句说成胡骑集中起来，乘胜追击汉人军队的话，下文紧接着出现的“树若荠，草为枯。啼者何，父收子，妻问夫。戈甲委积，血淹头颅。家家招魂入，队队自哀呼”云云，就不合情理，显得很突兀，文气不相连属了。
北方游牧民族的军队基本上都是骑兵，机动性特别强。而且他们对汉族边地的入侵，目的多在于掠夺财物，并无意于占领土地。故往往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打完仗，抢了东西，立刻就走。
“胡骑敛，飙迅驱”六字，正简洁传神地写出了他们的这种作战特点。
寄家弟振美
[明]王世贞
余昨冬北徂，弟实送余江浒，恸哭而别。不谓区区尚存此生，然闻菟裘之地，荆棘多矣。书此志忆，且用相寛勉焉。
江头风色峭帆新。江雁衔芦来往频。
握手已非生别地，题诗还是暂时人。
天横北海书难信，日落吴门练未真。
俗弊汝曹无可却，时违豺虎即须亲。
关于“天横北海书难信，日落吴门练未真”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北海：泛指北方最远的地区。宋黄庭坚《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吴门：古吴县城的别称。吴县是春秋时吴的都城，即今江苏苏州市。练：白色的熟绢，借以形容澄澈的江水。南朝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283页）
按：关于“天横北海书难信”，羊先生此注似是而非。
这句实用《汉书》卷五四《苏武传》：苏武出使匈奴。匈奴逼武降，武不屈，“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久之，“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苏武随员常惠“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乃放武等归汉。
关于“日落吴门练未真”，此注亦有误差。
这里的“练”，并非“形容澄澈的江水”，也与谢朓诗了不相干。而是用《韩诗外传》：“颜回望吴门焉，见一匹练，孔子曰：马也。”（按，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九三《兽部》上《马》引录，今本《韩诗外传》无之）。
又，汉王充《论衡》卷四《书虚篇》：“传书或言颜渊与孔子俱上鲁太山，孔子东南望吴阊门外有系白马，引颜渊，指以示之曰：‘若见吴昌门乎？’颜渊曰：‘见之。’孔子曰：‘门外何有？’曰：‘有如系练之状。’”
纵观全诗及其小序，可知在写此诗的前一年冬天，诗人赴北京去营救被奸臣严嵩构陷，论死系狱的父亲。此去连诗人自己也有可能被株连，吉凶难卜。
其弟振美为他送行，恸哭而别。其实振美留在家乡苏州，处境也很艰难，因为那里亦有严嵩的爪牙。
因此，诗人在京，还惦记着振美的安危。
这两句诗，上句主要是从振美一方着想。苏州、北京，南北悬隔，通讯艰阻。苏武雁足传书之事，本属虚拟，难以采信。父兄之生死吉凶，远在家乡的振美又何从得知？处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是忐忑不安，度日如年。
下句主要是从自己一方着想。诗人对家乡，对兄弟的挂念，无时或已。但路长视短，即便像孔子那样登上泰山去眺望，家乡“吴门”，白马白练，也是看不真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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