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排
路边有两个女生吃着雪糕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对他说,我也想吃雪糕。他说,是的,她们在吃雪糕。我说,你想吃吗,你可以和她们要。他说,开玩笑吧。难道你能随便向路边的哪一个人要东西。我的眼睛看到那两个听到我们议论雪糕的女生加紧了步伐,其中一个一手拿着雪糕,并将之抬高到嘴的高度,一手攥着雪糕袋,很显然她还没找到一个适合的垃圾桶。另一个则将雪糕与雪糕袋都放得很低,将自己的嘴与雪糕隔离开很远的距离,表现出一副对雪糕满不在乎的遗世独立样子。好像通过远离雪糕这一举动,就能够远离世间的诱惑。无疑,雪糕被加上了名不副实的意义,这必定是它不能承受的重,因此雪糕低垂着。
他又说,你是不是自己想吃了,我教给你一个方法,你就说你中了什么毒,然后和她们要雪糕吃,然后你答应一会还她们十根。我摇摇头说,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显得很伧俗。要么就直接要,要么就不要。他说,我可没有那本领。在我们谈论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远了。我问,为什么不可以直接要呢?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呢,那是她们的私有财产,不要异想天开了。我说我不信。那你去要吧,他反过来撺掇我。我说,要就要,她们已经走了,等再有人路过的时候。
我们坐在路边的草坪围栏上。小型喷泉正为绿草浇着水,那些花朵的颜色正隐藏在这初春的季节里,还没到醒来的时候。路边走过的人很多,但大多是向相反方向去的,他们手中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钥匙串、手链,而这对我们毫无用处。有几对情侣牵着手走过。或许我们可以向那个男生索要女生。我对他说。他直视着前面说,你会被那个男生揍一顿的。没关系,我们有两个人。他摊开手说,两个人也很棘手,虽然我们能够从他手中将女生抢下来,但到时候她该选择谁呢。我点点头说这倒是。
人群的走动让我们眼花缭乱,我们渐渐忘了自己的目的。有点饿了,我对他说。好吧,我们一起去,吃什么呢。吃那边的铁锅一居吧,好久没吃了。好啊。我们一起走到外面的公交车站。来往的车辆将马路挤得很狭窄。路边转过一辆公交,没有停就走了。又来了一辆,人群移动着,我们也跟着走上去,坐在车厢前面。
刚刚坐定,我们就闻到了一股麻辣鸡排的味道。气味是从在我们之前上车的几个女生那边散发出来的,还带着售货员面无表情的脸与鸡排窗口多人排队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像。他猛吸了一口气,说,是鸡排的味道,好想吃鸡排啊。我说,我要是吃一份鸡排就不用去吃饭了。一根吗?一份,你能吃两份吧。他没有回答,拿出耳机,戴在一只耳朵上,并将手机的音量调大。车厢里各种不知名的声音嘈杂得宛如五谷杂粮。我又说,想吃就和她们要吧。可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个女生手中。他说,然后将目光朝车窗外暼去,说,好想从外面找到一家卖鸡排的店铺呀。是的,我们只嗅到了鸡排的香味,却没有看到鸡排究竟在哪里。他说,除非你能找到它。
于是我走去后面假装望着窗外,终于看到一个女生拿着一个放着白色纸袋的塑料袋,白纸上面还有浸出的微黄的油,那无疑是鸡排了。那个塑料袋被她拿在手中,放在膝盖前面,正在座位后面,因此从前面看不到。我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告诉他说鸡排在后面左边靠窗的那个女生手上。他试探着向后看了一眼,嘴唇有些发颤,说,还是你去要吧,说你如果不吃一口鸡排就会立马死掉,如果她不给你就口吐白沫昏厥在地,她见你可怜,自然就会给你了。我说,又来,你这是耍阴谋,直接正大光明地要不就行了,看我的,我大摇大摆地走去。
我走到后面的座位,对那个女生说。嗨,你认得我吗,老朋友。她抬起头看到我,眼中露出迷茫而怯怯的光,似乎在努力向自己的记忆求助,接着警惕地摇摇头。我说,没关系,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呢。我有点饿了,你看能不能给我一点吃的呢。她听了紧紧攥住自己的鸡排,说,可我也没有吃饭,而且我想不起来你是谁。我就是当年的小明呀,那我们一人一半吧。她的眼睛眨眨,露出迷惘的光来。可是我不想给你。一点也可以。她解开袋口,用竹签挑了一根,递给我,说,就一口。我吃完,意犹未尽地看着她的塑料袋。这时他也过来了,说,也给我一口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说着压低声音,像一个老太婆一样说,都快说不出话了。女生看看我,又看看他,给他也挑了一个。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就像一个几天没有吃饭的乞丐一样。吃完了还指着自己张开的大嘴。女生收起袋子,把头别向窗外。我拉着他要走。他说,可我还是饿呀,饿死了。说着就要倒下去。女生忙回过头看,见我搀扶着他,忙又给他几个,她也自己吃了几口。我想他一定将自己当成真的乞丐了。他那可怜兮兮的神情、疲软衰弱的声音、委琐不堪的身形,都让人将其目为乞丐一流人。
下车了,我说他没有保持自己的体面,公然在车上丢人。他则大腹便便地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生活,谁能剥夺乞丐的生活权利呢。可我设想的不是这样的,我说。那是什么样的?他问道。我觉得这可以是一件幽默的事。但幽默是困难的,就像让一个不会表演的人演戏,让一个悲伤的人做出高兴的表情。而你想改变自己的谦逊礼让的形象一变而为抢劫犯或者一个乞丐。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他说随便好了。反正我觉得这是一种不正当的方式,试想如果你被别人这样要求,那个人勒令你或祈求你说,把它给我吧,而那个东西对你来说同样有用,你或许会慑于强权不得不为之,或许会出于怜悯心理甘愿无私奉献,但这会让你产生阙如之感。也就是说,你多少有些不愿意被人拿走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便是以游戏的方式。
对,游戏,我想起来了,我就是以游戏一般的形式来想象的。但实际上人们都当真了,包括当事人。我说。他说是这样的,比如小时候玩游戏,互相嬉戏打闹的时候,过了一会就真的当真了,就认真地打了起来,难分难解。起因于什么呢?我问,并自己回答出来,就是因为偶尔的一击用力有些猛,而另一个见自己吃了亏,就想要还回来,于是也加大了力气,前者见后者毫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也便觉得没必要客气了。于是两人打得性起,宛如分外眼红的仇人。
他总结道,我们的心愿和行为之间往往存在着偏差,就像不能笔直抵达对岸的航线。就像现在,我说,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吃饭。说完我们会心一笑,我们下了车就直接往回走去,结果又即将回到出发的地点。仿佛自己已经吃饱了一样。
如果是将东西送给别人而不是索取呢,我边走边问。其实我在问之前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一样的,就像一个如“marry”般包含“娶”与“嫁”两个意思于一身的英文,取便是予,予便是取,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他一边甩着胳膊一边接口说,那我们不妨试一试。于是我们在路边的店铺里一人买了两份鸡排,坐在人来人往的路上。黄昏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们走向不同方向站定,我将鸡排递给一个女生,她迟疑了一下,接着摇摇头,还不时回头看我。她一定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开了一个坏头。在众多的人群中,被一个人拒绝,就意味着被许多人拒绝。果然,许多路过的人都大摇其头,表示出对我的不信任与不放心。我被如同晾衣绳上的衣服一样晾在一边。他也是如此。我们见势不妙,就走到人少的路口去。一个接一个的女生摆手说不要。于是我们遭到了众多的失败与拒绝。她们的眼神充满了戒备与谴责。
这样的拒绝让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不受欢迎的游戏身份或者本质。如果我们只专注对一个人,在其拒绝之后锲而不舍地给予,对其进行威逼利诱,像游说君主一样说服他,给他分析利弊帮他认清局势——除了接受这份鸡排之外别无他法。
最后我们一人吃了一份,并将另一份塞到路边停靠的自行车车筐里。也许我们送错了对象,我们应该送给那些饥饿的难民或者拾荒的人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