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光明街吗

你知道光明街吗,过了大南街,右转就是光明街,第一个路口你就可以看到。L将手叉在腰上,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挂了电话,l开始用自己颀长的身子在屋子里四处逡巡,就像老虎在自己的领地巡视一样。仿佛要跨过门槛一样抬高腿,弯下腰,伸长手臂。一会k就会来找他。他不是很期待k的到来,k容易让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他现在只想要宁静,做一个普通人。k却很高兴。K总是说l一个人太寂寞,像是一只寂寞的海怪。你可以想象一下,茫茫大海之中,到处一片死寂,像是大地的深处,只有矿工头上的矿灯,鱼身上的小灯作为自己的陪伴。他说。作为l的朋友,他有义务帮l排忧解闷。从旁人的角度来看,l的每一天确实足够乏味,早上起来,刚做完早饭,就又开始准备中午的饭,接收外卖订单,迎接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午像胖人的腰围,永远没有止境,一拨客人如潮水退去,一拨客人又涌来。在客人的海浪中,他就像屡被侵袭的礁石。第二天,第三天,日日如此。就像希绪弗斯每天将石头搬运到山上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每天的食客也大同小异,说着相似的话题,张开同样的嘴,和被铁签贯在一起的羊肉串一样。

但k并没有如期而至,打电话也不接。l对员工说,我出去找一个朋友。他开车去刚才k在的地方,又沿着大街小巷转了一圈,没有k的身影。l给朋友们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找到k。

两天后,有人来饭店对l说有人让他出去一趟,此时l正将一张菜单递给一对刚进来的年轻情侣,他们笑得就像爆米花一样。中间一桌不时爆发出火山一般的笑声,像是论文关键词一般频频提到“青城帮”这个字眼。边上的一桌则谈论着孩子的升学问题。l问是谁,那人说不知道。l往出走,外面墙根下站着两个黑衣服的人,他还没看清他们的脸,两个人就扑过来,捅了他两刀后就拔腿跑了。他看到他们的鞋底不仅没有随着距离的拉长而变小,反而越来越大,格子状,灰黑色,溅起沙子与泥,几乎占据了他视线的全部。

躺在医院白色的床单上,l捂着心口,说幸好有一刀是被朋友送给他的玉观音拦住了。玉观音在他心口的皮肤上錾出一个观音的形象。自此以后他的心口上一直留存着观音的形象。朋友给他打电话说k找到了,在大青山一条山沟里找到的,手脚都被打伤,脸上布满荆棘的划痕,神志有些不清。他说是谁干的。朋友说正在查。

他回到饭店时候,被服务员引到一间开着灯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两个人被反绑着,服务员说,大哥,他们被我们抓住了。L将穿着皮鞋的脚举起来,问他们是谁指使的,两人不说话,他将皮鞋踏在两人手上,像碾死一只烟蒂一样在他们手上来回碾,两人发出啊的惨叫声。接着他在他们的手上跳起华尔兹,动作浪漫潇洒。一个说,大哥,饶了我们吧,是奥特曼。奥特曼,l说,你玩我。另一个说,真的是奥特曼。L将脚撤回来,将头低下来对他们说,k的事是谁干的。两人都摇头。L将他们提起来,又放下来,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那么怪兽在哪里,l问。L知道,有奥特曼的地方,就有怪兽,反之亦然。但他没有想到,此奥特曼非彼奥特曼,而且有奥特曼的地方也不一定有怪兽。两人说,不是怪兽,是青城帮新任的帮主叫奥特曼,一个蒙古人。那为什么要派你们来刺杀我。一个说,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L退隐江湖已经三年了。三年来他屈居在这个饭店中,从浸着油污的窗户中看着日出日落,怎么擦好像都擦不干净。好像有人将太阳推上天上去,又推下去。不差分毫。在普照的太阳光的背景中,人们如梭机一般来来往往,以前的兄弟们或在他手下做了服务员,或另立门户,继续在江湖上闯荡。L以前听一个长辈说,混社会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混社会。但l也不是知难而退,因为混社会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他认识大半城里的警官,他的兄弟像草原上的草一样多。他是因为一种与日俱增的倦怠。但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生发出这样的感受,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感冒,也许是从一个老字辈的人抱着自己被仇家杀死的妻子痛哭流涕,哭完又用最大的音量几乎是嚎的方式唱歌用最夸张的方式跳舞时候;也许是刀尖进入别人身体后酡红的血不停地流把刀子染红把他的梦染红把整个世界染红的时候,他不停地问身边人这血为什么这么红,红得就像最纯正的画笔,最鲜艳的口红,最喷薄的朝阳,最多情的落日。所有人都回答不出。即便他打碎了所有家具器皿,即便和所有女子接吻,也无法获得形而上的快意。

他用镀金的盆子洗手,虽然杀人无算,但手还是那么白皙,墙体的白,毛巾的白,就像菩萨的手一样,在金盆的映照下显出金箔颜色,手在水中,竟隐隐感到灼烫。K是他以前的兄弟,他们曾一起出生入死,一次两人腹背受敌,k背着昏迷的l跨过布满了刀子的路。还有一次为了讨债,k将自己的右手手指剁掉一根,对方见了当即将钱还给他们。分别那天两人喝了整整一个晚上,彼此祝愿前路顺利,其实他们知道人生没有确定的坦途。最后两人握手告别。l就此忘记恩仇,没入人群,成为一个餐馆老板。每天面对顾客的嘴与胃,仿佛一个个无底洞,面对油污与珍馐。即便有的顾客喝醉了挑事,l也能一笑了之。人总有不懂事的时候。那种笑容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容忍别人本质上就是容忍自己。

青城帮就像盘踞在大青山的一条巨蟒,帮主售卖烟土、枪支,开发房地产,半片城都在他们名下,开妓馆、KTV、医院,黑白通吃,关系网深厚,上至高层领导(他们有某些高层领导特殊癖好的照片,比如某个领导将自己的嘴唇像饺子一样包在某个男明星的下体上),下至小街片警。吃一次饭要包下整个楼,楼下停满了各式豪车。曾有人受了欺负以匿名信上告中央,第二天人们就看到他被头朝下吊在城门上,像一只被缚在蜘蛛网上的乌蝇,低垂着头发被剃了一半的头,隔着层层电线来看,就像五线谱的某个点状的符号。

l和k之前就是青城帮的成员。如果将帮派比喻成一个金字塔,那么l是在中上层位置,k略次于l。其实就像无数恶鬼从十八层地狱往上攀爬的若隐若现的游丝。

光明街是一条未被黑暗统辖的街巷,这里的阳光也仿佛更像阳光,没有受过伤的阳光,顾影自怜的阳光。好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里的人从不会在半夜被枪指着去做不愿意做的事,也不会被摊派不知道名目的费用。人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空,背过身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就是太阳。这里分布着各样饭店、便利店、书店、理发店、洗浴店、ktv、宾馆,以及民居。饭菜的味道、洗发香波的味道、精致的味道、粗犷的味道,蛛丝一样,飘过来又荡过去。街上总有数人围坐下棋,观天边的火烧云,闲话一二,小孩嬉戏打闹。有时候还放露天电影。每到少儿不宜的情节,就有一辆长长的绿皮列车驶过。

k在床上数头发,一二三四五六,总是数到六就数不下去了,然后再从头数。眼神直直地,像一根长长的钉子,棺材钉那么长。l站在他床边,问,伸出两个指头,问这是几。k顿了一会说,这是兔子。l又叉开五指问这是几,k侧过脸,不说话了。后来k睡着了,紧紧咬着牙齿,额上沁出汗,模糊不清地说着,奥特曼,奥特曼。L掏出一只六发左轮手枪,连续朝靶子打了三枪,枪枪射中靶心,一枚子弹追上另一枚,将后者洞穿,另一枚呈弧形超过前两枚,最先钉上去。墙体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后坐力震得他往后退了三步。

这天晚上,最后两个客人醉醺醺地推开门,像鲶鱼游进海里一般走进夜里,照在他们身上的光渐渐消融于无,像是某种稀释的化学反应。收拾了汤水淋漓的盘碟,擦干净桌椅,l对大家说,感谢这两年兄弟们一直跟着我,本来我也想做一个普通人,我也忍了许多事,但现在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我总不能做缩头乌龟,有人愿意和我去的一起去,不愿意去的留下来守着店或者离开,我给大家安家费。大家齐声说我们都愿意去。L说,大家都是我的好兄弟,但还是得留两个人看店,照顾k。于是留下小j和小e。

众人抄上家伙,开了五辆车,出了光明街,转过大南街,顺着石羊桥路往西疾驰。一路风驰电掣,撞翻水果摊、小吃摊无数,一只苹果飞到天上,掉在地上,摔成五瓣。一只狗狺狺吠着,向一条小胡同跑去。

两天前,他们得知奥特曼最近喜欢在乌兰察布街一家私人影院看《迪迦奥特曼》,别的奥特曼都不行,只喜欢看迪迦奥特曼,看完还喜欢唱歌,唱的就是奥特曼主题曲,《奇迹再现》,“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也只会唱这两句。反复唱,从黑夜唱到白天。唱得不尽兴,又跳舞。让人给自己做了奥特曼套装,手里高举着荧光棒,让手下都装扮成怪兽,一个一个地打。唱得渴了就喝酒,喝完了问手下自己是不是奥特曼,手下说是,他打手下一拳,说,记住,是迪迦奥特曼。下次他又问,我是不是奥特曼,手下说不是,您是迪迦奥特曼,他将酒泼在手下脸上,又打他一拳,说,我就是奥特曼,奥特曼也只有一个,就是迪迦奥特曼。他让美女装扮成露西亚、沙纪、丽娜、卡米拉、居间惠等人的样子,他驾着一只鸵鸟,从她们身边走过,鸵鸟停在哪里,他就和哪个女子一起睡觉。有时候鸵鸟停在两个女子中间,他就和两个女子一起睡觉。为了营造真实效果,这些女子中还有几个日本女子,向他说他听不懂的温软的日本话,有时候还模仿他的话,他说你们真他妈像鹦鹉。他去找她们时候,手中拿着鞭子,鞭子挥舞起来唰唰作响。在一扇屏风后面,共效于飞之乐,像是一幅活过来的春宫画。

汽车一字停在私人影院前。几人在里面转了一圈,没有人。问侍者,人都去哪里了。侍者说不知道。这时l接到小e的电话,他喘息着说有人放火烧店,他快不行了。几辆车又飞一般往回驶。

在火光中,l看到自己的饭店正在化为灰烬,噼里啪啦,屋椽、墙壁、厨灶、餐盘、账簿一一做了火的情人。火龙舔舐着天空,像是舔一块黑色巧克力,黑巧渐渐融化,变成更为浓稠甜腻的黑。他快乐地放声大笑。他忽然明白毁灭是快乐的一种方式。小e和K被拖出来时候,已经烧成了两截木炭。l触碰k的鞋,掉下一块块的灰,露出炙烤过的黑红皮肉,像一只烤红薯。小j是唯一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他从后窗跳出去了。从此没有人再见过他。

这天L住在一个朋友的别墅中。朋友说,放心吧,我这里很安全。L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看迪迦奥特曼,而且我会唱全部的《奇迹再现》,倒着唱我也会。朋友说我也喜欢看奥特曼。于是两人一起看奥特曼。当怪兽出现的时候,两人一起尖叫,干杯。L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总是希望怪兽能赢。朋友说,奥特曼都是一样的,怪兽却各有各的不同。L说,所以我有时候更喜欢怪兽。没有怪兽,奥特曼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正是因为怪兽,这个世界才有了更好的动力,怪兽是世界的良心,怪兽是最低的道德标准。奥特曼与怪兽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很笨拙,也很艰辛,也许是因为体型都很大又不会武功的缘故。怪兽开始时候总是很强,奥特曼被一记重拳打倒在地,半天趴在地上起不来,怪兽一步一步走过来,咚咚咚,擂响大地之鼓,奥特曼最终也没有起来,被怪兽双手举起来,扔到很远的地方。奥特曼躺在地上,表情凝重,像是拳击场上倒在地上的选手,裁判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怪兽摆脱了困扰,转身开始专心而疯狂地摧毁人类的文明成果,建筑、电线、地铁,人类没命地逃窜,奥特曼胸口的彩色计时器响了起来,闹铃一样,奥特曼终于站起来,双手十字交叉,飞到天上去,和太阳肩并肩。加油一样再次得到能量,再次与怪兽交手,怪兽渐落下风,终于被奥特曼打败。裁判举起奥特曼的手。为什么最后总是奥特曼赢。

L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不知道想些什么,将近天明时候才睡了一觉,他梦到奥特曼披着蒙古袍,中间露出红色的身体与彩色计时器。怪兽扑过来,将蒙古袍撕成碎片,奥特曼扼住怪兽的咽喉,说我是贝多芬。怪兽说我是命运。命运反过来把贝多芬压在地上,不停地揍他,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口角出血,这时奏起了雄壮辉煌的《英雄交响曲》,在整个天地中回荡。一道强烈的金光照进来,公鸡嘹亮地打鸣,他睁开眼睛,想天就要亮了,于是天就亮了。

L问,我这是在哪里。朋友说,你在我家。L回想起昨天的事,他侧过脸低声说,奥特曼。传来叮叮咚咚的敲门声,朋友打开门,都是l的兄弟们,他们气壮山河地说,大哥,我们来了。L威严地站立,重心在两腿中间,扬起手说,我们走。众人如大江,浩浩荡荡地流出去。

夜里,四面想起了枪声。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红彤彤的爆竹声,天女散花般点亮天空,流星与灵魂一起加速下坠。l朝天空开枪,一枪打落一颗星星,打铁一般火星迸射。天空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天边显出一尊巨大的观音形象,手持净瓶,脚踏莲花座,噼里啪啦地照亮了宁静的心与喧哗的夜,照亮了走出门外的人们的脸与瞌睡的人的眼,照亮了空荡荡的酒瓶与飘荡如帆布的风,照彻了整个光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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