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309领女友
那时候国家实行分配制,什么都可以分配,只要想不到的,没有分不到的。比如你正坐在屋里,忽然听到人们在外面的喧闹声,你叫住一个正在跑的人问去哪里,对方说,民政局让大家去领男朋友或女朋友,你不去吗。这时候你也会穿好衣服,蹬上鞋,加入大家的行列中去。大家都在说,国家发男友女友了。到了民政局,大家都涌向309。
309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大家都焦急而激动地等待着,在心里描摹着对象的模样。大家很羡慕地看着走进309的人。在等待过程中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聊起天来,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约定一起去玩或是做其他什么,一个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于是几个人脱离排了很久的队伍,一起朝外走去。
曹正就是在309领到的女友。他从凌晨四点就来到了民政局,即便如此前面已经排了八九个人。那时还是冬天,黎明前的时候是最冷的,门还没开,大家都站在外面,冷得直打哆嗦。曹正跺着脚,来回走着,斜着身子,好像随时都要跌倒,但总是在快要跌倒时候落下一只脚保持住平衡。民政局像是一座童话中的高高的宫殿,玻璃一样光滑的墙壁上闪着让人绝望的美丽的蓝光。曹正前面的两个人谈论着民政局里的情况,一个据说是从事政府工作,稍稍知道一些内幕,他说,里面的男子和女子都年轻而且美丽。另一个较为年轻,说话不卑不亢,问,为什么有这么多好的人。公务员说,毕竟是国家发的嘛。到底比其他的要强一些。公务员看起来很健谈,在年轻人不说话时候又当即挑起话头,他问,你看来也应该是谈恋爱的年纪了。年轻人两只手臂拢在一起,说,是啊,正当好年纪。你结过婚吧大概。公务员说,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一时兴奋找了一个人结了婚,但婚后有诸般不如意,凡事还是不能草率啊。年轻人说,你的经验丰富。公务员说,有多少经验也有多少心酸,后来我们离婚了,实在没有办法将就了,谁不愿意白首不分离啊。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我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公务员又问,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年轻人说,也说不准,以前我觉得文静的女子是好的,后来发现活泼也很好,各有各的好吧。世上没什么两全其美的事。适合自己的就好。公务员说,适合两个字很重要啊,当年我就没有认清这一点。公务员说,领到女友后你想要做一些什么。年轻人说,吃饭,看电影,逛商场,游泳,还有一起睡觉吧。公务员说,也是,情侣之间都差不多是这样。年轻人问,你有孩子吗。公务员说,孩子和他母亲一起生活,放假时候我去看看他,他读书很厉害,和我当年一样。你一定很爱他吧。公务员说,爱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最苦的就是孩子了。两人于是好像沉浸在孩子的苦中,都默哀了一会。曹正举头看看天空,几颗星挂在天空上,也在寒冷中瑟缩着。后面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人抽烟,有人扎起马步。
公务员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上去,他说,准备分派给大家的男男女女们都过着一种美好的生活,他们每天用牛奶洗澡,每天都接受来自最好的大学的老师的最好的教育。营养师们为他们每个人制定了最适合自己的膳食,体育教练带他们舒展身体。但他们并不骄傲,他们的性情是极好的,这源于他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古典音乐。他们还常常去外地旅游,体验祖国的大好山河。他们都有至少一项可以安身立命的技能,能够为社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他们是我们理想的对象。年轻人说,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期待。曹正的心里也生出茁壮的期待。
大家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身体中都充满了凉意,好像一杯杯冰镇啤酒。大家都相互问,门什么时候才开呢。排在最前面的人穿得也最厚,但依然抵挡不了长久的寒气,就像最厚的铠甲也难以阻挡锋利的长矛,人们来回跳动着,后面的人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那人说,我一点就来了,等了好久了。后面的人把两只手都装在口袋里,绷紧整个身体。前面的人索性坐在台阶上,不过用自己带的文件袋作为垫子,和后面的人攀谈起来。站在第三位的人就像梁山好汉中排行第三的吴用一般,开始手舞足蹈地向大家讲自己的经历,不少排队的人都看着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曹正没大听到,他只看到他们似乎在前面跳舞。跳舞能御寒,有人跟着跳,于是大家都好像斧头帮一般跳起了舞。
大家似乎听到了门锁链的晃动声,后来明白不过是路人的钥匙链。大家都空欢喜一场。有人开始抱怨,有人说再等等就好了。但大地愈加寒寂了。天空中的黑好像渐渐被洗去一般,露出蓝色的底色。星星也少了一些。
后来从里面又传来了锁链晃荡声,这时大家都不大抱希望了,直到看到里面有一个恍惚的影子,影子用一枚细长的亮晶晶的钥匙打开锁子,而后就不见了,大家推开门,走进去。队形有些乱,有人说,保持队形,排队的人们就如同长蛇逶迤着自己的身体一般蛇形排列着。有的人想看看大厅的布局走到前面,后面的人都眈眈地望着他。他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拉回到原来的位置。大家还要等待一会,有人点了外卖,边等边吃,有人掏出准备好的干粮,就着水吃着。虽然并不冷,但大家似乎觉得比刚才还要久一些,直到上面传来让大家上去的声音。大家乘坐电梯,一次十个,按动三楼按钮。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面插进去一个人,曹正只好再等下一拨。
但在三楼也只是领了一个号码牌,还要继续等一段时间,大家纷纷下一楼去厕所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解手时候,曹正遇到了公务员,健谈的公务员说,你也来领对象。曹正说,是啊,国家的政策好。公务员说,是没得说。你大概喜欢温柔的女子吧。曹正说,我不挑剔,心地善良就好。曹正说,她们都是善良的,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曹正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女友。他向工作人员鞠躬致谢,工作人员说你既然领取了她,那么你就应该好好地对待她,不要辜负她。曹正说,一定。
但曹正很快就觉得有些乏味了,女子是那么地完美,没有一点瑕疵。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完美地实现了大家心中对于女子寄寓的最高理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并不如意,也许他觉得她并不真实吧。他想她也许时刻会化成一缕青烟飘走吧。但她并没有飘走,他的害怕因而转为期待。他时常回忆起初见的画面。
他站在一道帘子外面,帘子缓缓打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看,先是一个女子的小巧玲珑的脚,而后是袅娜的身段,美丽的笑容,仿佛一道美的霹雳,他的心身都为之一震,几乎像是虔诚的佛教徒看到佛祖一般就要匍匐跪拜。女子的声音也宛转有致,对他说,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他想,她怎么知道是他呢,如果不是他,也会有另一个人的。可她偏偏要说等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拥有了一个女友,以及国家分配的很多事物。他每天拿着分配的跳绳和瑜伽垫锻炼身体,他用国家分配的电脑办公,用国家分配的脑子思考问题。曹正怀疑,连整个的自己也是由国家分配的。他想,国家将精神和肉体按照不同比例抟在一起,上演新时代的女娲造人。
他和国家分配的朋友一起玩耍,朋友也和曹正相似,也拥有一个分配的女友,用国家的电脑办公,国家的脑子思考问题。他们在一起吃饭喝酒,看着国家的风景,流连忘返,赞不绝口。
可是朋友也和曹正一样并不能感觉十分满意,好像哪里出了问题。大家都像是含着国家奶嘴的宝宝,失去了生活的兴趣,可是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曹正说,当我快乐时候,我将感到悲伤。当我悲伤时,我就大笑。
曹正和朋友黄飞一起喝酒时候,黄飞说,你说我们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觉得自己快乐吗。曹正说,大概是快乐的。黄飞说,你应该发自内心地回答我。曹正说,好吧,不开心,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们能够自主管理自己的生活吗。我们不是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流吗,或者像啤酒的浮沫。黄飞说,我们是不是国家的主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曹正说,也许是吧。黄飞压低声音说,我们应该发动一场革命,让这些分配都见鬼去吧。曹正说,我们难道能够跳出三界外吗。黄飞说,越疯狂的举动越有力量。只要我们让自己变得疯狂,事情就会发生改观。曹正问,什么样的疯狂,不会被抓紧疯人院吗。黄飞说,比如说,一晚上写完一本长篇小说,一天读完十本书,或者一个月考上哈佛。曹正说,在梦中倒是可以。黄飞依然激情四溢地握紧拳头说,我们要从我做起,吸引更多的人,然后成为一个组织,制定规则。曹正说,这是农民起义吧。黄飞说,这么说相差不大,但我们的觉悟更高,我们是为了争取做人的意义。
曹正好久没有见到黄飞,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平常他见到黄飞,黄飞总是笑着,但他没想到黄飞的笑中还有那么深的漩涡,他几乎要坠进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有时觉得分配到的也是不错的,特别是在看到很多国家很多地区的人民连温饱都难以保持的时候。那么,他还能要求什么呢,但同时,他还是感到一些不足,这种不足几乎是致命的。他照常上班,和朋友吃饭喝酒,和女友做床笫之事。仿佛河流按照既定的渠道流淌,不至于产生泛滥的危险。可是曹正有时候总想泛滥,就像桃花不想按照时令开放一样。
朋友告诉曹正,黄飞被打了,住在医院里。曹正问了是什么医院,然后就去找黄飞。黄飞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曹正握住黄飞的手,黄飞的眼泪就掉下来,曹正将他脸上的泪擦干,看样子黄飞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嘴在翕张着,发不出什么声音,黄飞到底要说什么呢。曹正如果会唇语就好了。黄飞锲而不舍地翕张着嘴唇,曹正将耳朵凑过去,但什么也听不清,于是他开始摇头,摇得很快,像是一个拨浪鼓,反而让黄飞感到迷惑,黄飞的嘴划向一边,大概是笑了笑。曹正想,这时候的笑反而更是一种悲哀。但他也笑。好像试纸上析出的颜色。曹正的内心在哭,脸上却在笑,他的情感被一种强力扭曲着,他听到咯嘣一声,内心中有什么东西断了。曹正看着黄飞,黄飞看着曹正,两人的空气都仿佛停滞了。黄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理想都化成了云烟。他握住他的手,就像U形管一样,两人都拥有了相似的脉搏与心跳。曹正和黄飞互相点头,表示都明白了双方的所想。
曹正从医院走出来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寒冷,虽然太阳当空照耀。曹正看着人们,忽然感到人们并不是真的,而只是一些影子。整座医院好像一座巨大的阴气森然的墓穴。但他承认,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这时候国家分配好的车来接他,他看着司机,有一个国家分配的光头。他摸摸自己的头发,有一段时间他感到恐慌,其他人不知道开玩笑还是怎么,说他的头发日渐稀疏。他去理发店,理发店反复向他推荐一个需要花费四五百的头发护理。他终究没有做。但他去了一趟医院,挂号,排队,等了半天,结果医生告诉他不必担心。
曹正后来要演戏似的戴了个假发。人们以为他又长出了半旧不旧的头发。曹正看电视里的人们都在赞扬分配政策,不禁关闭电视,自己和自己生气。曹正一号和曹正二号生气。而二号又在和三号说话。
世界在告诉旋转,像一枚子弹。曹正在世界中颠簸。他意识到,不管如何,自己只是大海中的一颗米粒,就像诸葛亮手中的米粒一般。但他就像喝醉酒一样不可救药。他只能在漩涡中浪费自己的大好年华,来求得自己的心安如意。
现在国家很多事情都不会再分配了,大家也不必排很长的队去领取一样东西了。这多少让曹正和黄飞感到一些慰藉。黄飞从医院出来后,曹正又去看望他,两人都执着对方的手,黄飞对于自己被打的事三缄其口,但曹正可以想象,包括幕后指使者与打人的工具之类。或者将之作为一种世界的自我防护功能,面对一个希望发现真理的人的忌惮。就像大海冲走想要探究它的秘密的人。
曹正明显感到,黄飞身上的某一部分被封印了,但其他人似乎并不如此感觉。他们难以看到,在他们寻常的玩笑中,黄飞身上微小但快速的颤抖,也难以觉察到他云翳遮挡的脸面。曹正说,你的身上有一条幽静的隧道。黄飞眼睛眨了眨,问,谁的心中没有一条隧道。
一切都有裂缝,而心的裂缝是隧道。
黄飞说,我现在怎么喝酒都喝不醉,有一天他和几个素来酒量很好的人一起喝酒,把他们都喝倒了,他站起来,神志清醒,虽然身体微微有些摇晃,大声地问,还有谁。他走到他们面前,要将斟满酒的酒杯递给他们,他们都求饶。只有在酒中,我感觉自己是完整的。曹正能够说什么呢,他已经无可说了。他只觉得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家里的家具都闪着梦的珐琅色彩,而人们都发展了一种癖好,靠它来度过自己的艰难岁月,就像有人养猫,有人吃玻璃,有人储存大白菜一样。在睡梦中,黄飞突然出现,他大声喊他,但他睡得太沉了,比一吨铁还要沉。黄飞几乎要放弃,但还是发出了一声怒吼,告诉曹正要清醒。曹正睁开眼,忽然看到黄飞,好像瞬间闪现出来。曹正忽然坐起,问,你是从哪里出现的了。
但为什么他们以时代的元老自居呢,说起万事分配的时候,曹正总不免有些骄矜,也许是回忆的美化作用吧。或者是一种宽恕,曹正知道,任一种措施也都有其弊端,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其中的况味只有身在其中才会知道。
曹正说,我只是觉得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但到底要怎样,我又哪里能知道呢。我想要用黄鹤楼作为自己的狼牙棒,把现在的世界敲个稀巴烂,然后再重建一个新世界。但这是不可能的,或者是在千万年之后。
像一个卫士一般,黄飞守候着曹正入睡,曹正每次醒来都会看到黄飞,黄飞微笑着,像是春天里的花朵,曹正说,我在哪里,你为什么在这里。然后就睡着了。过了许久,他又睁开眼,发现黄飞依然守在他身边,说,啊,你还在这里啊,我为什么这么困。黄飞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翻了一个身后又睡着了。其实黄飞也不打算回答。曹正再次睁开眼,发现黄飞还在旁边笑着看着他,他问,你在做什么,我在家里吗。说着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黄飞给他倒了一杯茶,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家,又说醒来后喝一杯水是好的。曹正将水一饮而尽,问,我怎么会在你家。黄飞说你一连睡了好几天,想必什么都忘记了。曹正说,是啊,我好像醒了很多次,每次都会看到你在我身边。黄飞说,你有一天说心情不大好,于是来到我这里,让我帮你拉好窗帘,屋子里透不进一丝阳光,就好像把太阳阉割了一样,让我帮你盖好被子,每个角都方方正正严严实实的,关掉灯,你放平身子躺在床上,好像一个可爱的蚕宝宝。你就这么舒服地睡着,仿佛亘古以来就一直躺在这里睡着。你平静美好的睡眠让我感到羡慕不已,我每天都看着你的睡眠,从你的睡眠中我得到极大的审美享受,就好像我自己也睡着了一样。我感到你的睡眠是可以触摸的,可以感觉的,我几乎成为你,我的睡眠也成为你的睡眠,当你醒来时候就是我醒来的时候。我微笑地看着你,因为我实在太欣赏你如此平静淡定的睡眠了。你以后要是困倦了要多来我家里睡觉啊。曹正问,怎么,你的睡眠状况不好吗。黄飞说,是啊,总是失眠,无缘无故的,我也并没有想什么,只是在发呆。曹正说,你可以数羊。黄飞说,有一次我数到一百万也没有睡着。曹正说,你的数学太好了,不会数错吗。黄飞说,越数越兴奋,越兴奋精力越集中,哪里会数错呢。可你不觉得困吗,或者是因为你白天睡多了,曹正问。黄飞说,我可以一连好几天不睡觉,习惯就好了。
曹正是绝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和公务员相遇。但好像世界的道路都在为他们的遇见而转折,好像火车错轨一样,两人在一个转弯遇见。公务员先和他打招呼,他也回应。公务员搂住他的肩膀说,我们去喝酒吧。在光影缤纷的酒吧,公务员给曹正斟满酒,相互问起近况。曹正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喝酒了。公务员带着怀旧的口吻说,我们几天喝的不是酒,是时间,上次我们是在民政局见的面吧,那时候什么事都给分配,现在不一样了,没有的总是没有,有的却还要更多。曹正说,是啊,总不会平均的。说起时间,他看了一眼公务员,公务员的头发已经有几茎发白了,好像枯草一眼。公务员和他干了一杯说,你那次领的女友如何,我领完后大家都走了。你的女友如何,应该是国色天香吧,生了男孩还是女孩。曹正笑了笑,说,已经结婚了,是个女孩。是很好,但总觉得有不足。公务员说,生活嘛,就是这样,人什么时候才能满足呢,人只是在不断地向往罢了,到最后才明白自己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回到原点。曹正问,你的妻子如何呢。公务员摇头说,并不总是好的,就像吃瓜子一样,只要吃得数量足够多,难免会吃到糟朽的。我就吃到一个不好的,几乎和嫫母一样了,但没想到我竟然喜欢她。曹正疑惑地看着他,他继续说,我之前也不知道,没想到我竟喜欢长相不好的女子。曹正说,她一定有什么方面能够吸引你吧。公务员说,几乎没有吧,如果说有,那大概就是她的丑了,她是那么丑,你没有见过当然无法体会,以至于到了一种可爱的程度。虽然她丑,她身量不高,她是个二流货色,但我还是喜欢她,她真是迷人,别人以美或者其他什么来吸引人,而她用丑征服了我,她那曲折形状如同柴油机摇把一样的小腿,那黝黑黯淡斑驳陆离的皮肤,让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有那么丰富的情感,激发了我蛰伏多年的灵感,我为她而疯狂。请不要以为我在打趣,我是特别真挚地陈说自己的想法,其实千言万语都只有一句话,我爱她。曹正问,当然,我知道的,你是一个专情的人。那么,你也生了女儿吗。公务员说,是啊,生男不如生女好,两人握手,握得很紧。你知道吗,生女儿有多少好处,你也生了一个,你总该知道的。曹正点头说,知道一些。公务员哈哈笑着,拍着手说,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了,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和大家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难道人能够抓住自己的头发让自己脱离地球表面吗。我们不能,我们只是普通人,是不得志的普通人,是落寞的地球人。我们是被困在荒岛上的原始人,我们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罪囚,我们是陨落的流星,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我们无法明白真正的幸福,而你也许要问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当然不是分配,不是施舍,不是谋求,而是……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能感觉到,或许幸福就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我们什么时候都应该重视感觉,它是我们钉在世界上的锚,有了它我们才能在世界上停泊,但我要说,这些都是假象,我们居住的世界只是一个替代品。在公务员在做出激情洋溢但离题万里的长篇大论的时候,曹正的思绪却无可遏止地飘远了。
他想起自己上一次和妻子同床共寝的时候。妻子笑着说,你来啊,来强暴我啊,说着仰面向后跳到床上,身体弹了一下。为了获得一种新鲜的满足感,妻子以这样的方式来挑逗他。面对挑战书,他只得应战,说,好啊,假装我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来吧,不要挣扎,也不要放弃挣扎,请你配合我的表演,两人在裤带上拉扯一会,裤带断了,妻子要拿皮带抽他,于是这又转而成为武则天和她的面首的故事。武则天还要将他当做马来骑。骑大马,驾驾驾,青梅竹马。
想着想着,曹正的嘴上显出一抹霞光一样的笑容。公务员以为在笑他,于是说得更动情了,他说,这么多年,我总算明白了一些事,但已经太晚了,太晚等于没有,比没有还要差,让人误以为还有弥补的机会,殊不知已经没有了再见的可能。
他和公务员告别,公务员和他都知道,以后大概不会有这么巧的邂逅了,虽然他们口中说着再见,但焉知不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许多人已经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在见面时候却并不知道。
正哥,她笑着对正走在前面的他说,他回头,认出来她是谁,她是相貌一般的女子。她曾经带他去他们学校,他们站在宿舍前面,看着破旧的柜子和有些污脏的镜子,不时有人从侧面的楼梯上走下来,拿着篮球或别的什么,灌篮高手一般。他等了她好久,她整理东西,下来,他看到她的脸上充溢着希望与快乐。他们挽起手,一起走着。曹正想,世界堕入了巧合的诡计之中。但她似乎又不是原来的她,也许是他记错了,其实她们可能是不同的女子。
这么多年,你过得如何,曹正问。女子说,我觉得我的半生有点像盗版光碟,或者博物馆里的标本。你领过国家分配的女友吗。曹正说,领过的,你也领过男友吧。女子摇头说,我没领过男友。她的声音陡然变高了,你知道吗,我就是女友之一啊。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身在何处,我的手机也不见了,只听到一个从天花板上飘下来的声音,告诉我要做什么,按时按点,锻炼,看书,吃饭,还有睡觉,就像饲养动物一样。不过东西倒是齐全的。如果不按指令做呢,曹正问。她说,会被电流击中的,我怎么也不能忘记被电击中的感觉,浑身都在颤抖,好像身体变成了一片地震了的湖。我盼望着早早出去,也就不在意和谁成为男女朋友了,只想要逃离。曹正问,都是这样吗。她说,差不多。曹正说,你们也不容易啊。女子笑着说,还好,都过去了,就像一场噩梦。那么,你现在还和他在一起吗。女子说,不了,我不想结婚了,我大概会孤独终老吧。你知道吗,我就是不想结婚,我也讨厌密闭空间,我总想把门打开。我为了把门打开和多少人争吵过,大家都说我不正常,可是我比你们谁都正常,比耶稣都正常。曹正说,对,你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你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孩。可女子突然站起来,给了曹正一巴掌,说,傻逼,这一巴掌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时光的。抱歉,我本来不想打你的,但我并不后悔,如果再来一遍我还会打你的,没有原因,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说着转身走了。
曹正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感到有一些突兀与不平,他似乎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对于他的存在的一种严正谴责,好像小人对正人君子的中伤。但不是很切要,甚至是无关痛痒的,因为它只是以一个女子为代言人。他摸着自己被打的脸颊,摸起来有些红意,好像摸一个红苹果一样,或者是秋天的枫叶。
转念一想,也许他正在被一种温柔裹挟着,因为在被打了巴掌之前或之后,都是相较而言很舒服的,就像用绸缎包着一把剑,就像跨过一道山沟而将要升到顶峰一样。他可以用一切温暖的时光去对抗它。
他回到家,看到妻子正坐在家里做女工。妻子是多么贤惠啊。他内心的一个人说,有这么好的妻子为什么不知道知足呢,他内心的另一个人笑了笑,想确实应该知足了,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哪里能够分配到这样美丽贤惠的妻子呢,他们不过是收拾一些残花败柳作为自己的快乐源泉。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正如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当他对他们说起美的时候,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真是夏虫不可语冰啊。而他坐拥这么好的妻子,竟没有给她足够的温存,还要她亲口说出强暴我吧,要知道作为一个保守的妻子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不容易啊。当他要伸手去抚摸她的时候,她悄悄地躲开了,他的手落了一个空,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只得假装挠头,挠完头后意犹未尽似的又挠后背,可是并不很能探到,一会手也有点痒,好像哪里都不舒服一样。她看到了他,但只是用眼角余光,并不抬起头看他,他们的隔膜一何之深啊。但是这能怪他吗,为了对付生活或时间,他已经心力交瘁了,他对人生的希望都好像露珠一样被正午的太阳晒干了,也许还会有新的露珠,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露珠了。他快要崩溃了,好像过度运转的机器,超出了自己的计算能力,他的他要爆炸了。妻子瞥见了,但她并不伸手搭救,她依旧在做女工,其实她大概一直在织同一件毛衣,织好了又拆,然后又织,那些毛线都打结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或许这是他的错觉,因为家里有源源不断的毛衣,好像家里有一股毛线的活水一般。再说,妻子那么淑娴,坐在那里如同戴着光晕的观音一般。可这样也让他感到难以亲近,只会生出一种惭怍的感情。他的女儿推开门跑进来,看到他就喊爸爸。她就要跑过来了,也许她会扑到自己怀里,然后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那么一切都会变得正常,但是他往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害怕,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不断地问自己,但就连问自己也使自己感到害怕。他向后跌倒在地,她的女儿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急忙爬起来,转过身,向发令枪响后已经做好预备的运动员一般蹬着腿向外跑去。女儿开始哇哇大哭。妻子急忙将女儿搂过来,对她说,宝贝呀,我早已告诉过你了,无论对什么事,都不能抱有过大的期待呀,不然等待你的就是更大的失望呀。你知道了吗,正因为你想要得到拥抱,现在却得不到,所以你才会生气,生气后就哭泣。女儿抱着妈妈,妈妈帮她用手绢擦干净眼角的泪,说,你的父亲心里养着一朵小花,经不起你这样的热情。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想到了黄飞,想到了无人慰藉时的最后一站,他像是一辆列车,注定要从黄飞的站台前经过。黄飞多么像一个温暖的站台啊,他是那么欢迎自己,有着可以遮挡烈日与暴雨的棚顶,整齐如梳篦的座位,他庆幸可以拥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个这样的朋友的。这大概是他最后的依托了吧。就像一扇门,打开它,他就可以得到美丽的睡梦。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够睡多长时间,如果有充分的休息时间的话,这种无与伦比的睡眠如同在天空中插翅飞行,随着风,听着啁啾的鸟声。而他只能在黄飞家中得到充分的休息,虽然偶尔也会醒来,看到站在身边的黄飞,但谁能知道黄飞不是他睡梦的保护神呢,就像门口的郁垒神荼一样。当一个人陷入睡眠的时候,周围是多么可怕啊,那么多没有入睡的人或者鬼怪都在一边虎视眈眈,即使人体内部,也逃不脱膏肓之间的两个小人啊。就好像一个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坐在家里入定,而敌人随时可能提着刀剑冲进来。幸而有黄飞的保护,不然他怎么能找回从睡梦到现实的梦境呢。要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找不到回到现实的路而迷失在梦境中呢。
他一时间竟忘了黄飞住在哪里,他上次去黄飞家是如何去的呢,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给黄飞打电话,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正准备问他家在哪,但黄飞竟然问,你是谁,他忽然被黄飞问住了,是啊,他想,我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