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张晓红丨《遗梦白龟山·第十二章(1)》
夜深人静,我处理完韩老大家的事情,开着小拖颠簸地走在通往自家的过道里,经过白云家,我停下来,伸长脖子往她家院里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院子里静悄悄。最近一直起早贪黑拉石子,白云也忙着摆弄她的凉粉,好多天没有见面了,太晚了,回家吧,我叹口气,继续开车往前走。明儿碎石场肯定要停工,韩老大欠我的工钱还没给呢!本来说今晚上结账,还有刘三,春梅,我们三个人。韩老大承当今晚上给我们仨人结账,这一出事儿,估计工钱都打水漂了。怎么问韩老大要钱!他家都乱成了蚂蜂窝,我要是这时候上门讨账,这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嘛,乡亲们知道了会怎么想。算了,等等再说吧。
正想着,突然,从墙根里跑出一个黑影,在小拖旁停住,“大梁哥,大梁哥你回来了!”我正想得入迷,被叫喊声吓一跳。
“白,白云,天儿恁晚了,你咋还没睡?吓我一跳!”我脑子清醒多了。
“大梁哥,进屋说吧,冻死我了。”
赶紧把小拖停在家门口,跳下车跟白云一起进了屋。
铁根已经睡下,我拉开灯,屋子里一下亮了。白云眯缝着眼,用手挡住光适应了一会儿才把手挪开,她的脸一露,我吓一跳,“你咋啦?咋破相了?”白云的右脸蛋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露着鲜红的肉,还在往外浸着血水,下巴上的血债已经干了,在灯光下明晃晃的。整个脸变成了青紫色的发面蒸馍。
“我,我骑车回来,走到陡崖时,听到从卧龙岭传来一声巨响,眼前突然就出现了白生的脸,晃来晃去,我一走神儿,就翻到了沟里,差点掉进深谷,手上,脸上被圪针扎流血了。我回家用布包住还不行,脸上这个口子太深了,赶紧来找你,等半天了也不见你回来,后来,听村里人说,卧龙岭出事了,他们看见你在现场处理后事。再后来,听见村里到处都是哭嚎声,我脸烂成这样,也不敢出去看,我猜着你就在韩老大家帮忙,就一直等着。”我赶紧到里屋去拿消毒水,碘酒,用棉球一点点把她的脸上的血债擦去。白云仰着脸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在我脸上滑来滑去,我的心猛然“砰砰砰”跳了几下,极力压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看她的眼神儿,继续慢慢仔细地擦洗着。
“大梁哥,你以后咋办?”白云盯着我的脸,我一直躲着她的眼神,担心自己看着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最近身体内总是莫名其妙地着急,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堵着,半夜总会惊醒,被一种黑漆漆的恐惧包围着。只有想着白云,才感觉温暖踏实,才感觉生活还有希望。
“不知道,走着看吧。韩老大还欠我仨月的工钱,这回恐怕打水漂了。”我叹口气,继续蘸着酒精在白云的额头上擦着,额头上的口子不大却很深,还没有扎住眼睛算是万幸了,没有掉到山谷了算是老天开眼啊!
“这次差点没命,吓死我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咋办?想想后怕!”白云唏嘘不已。
我心里酸溜溜地难受,每次节骨眼上,白云都是把孩子放第一位,我在她心目中有没有位置呢?我算什么呢?如果她真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可是,我无法启齿,我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不像个大老爷们?可是,我确实这么想的,难道男人不应该这样想吗?离开女人没法活?我离开凤凰不是也依然活着吗?那我离开白云是不是也一样呢?
“大梁哥,你在想啥哩?拧着眉头。”
“没,没想啥,就是心里不舒坦,韩老大这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劲儿,以后能不能当村长还另说哩。韩峰被炸掉了脑瓜,对韩老大一家都是致命的打击,韩小二也疯了……唉,他一家子倒霉,我也跟着倒霉,工钱泡汤,工作也没着落,以后,还两不说哩,唉,没门!”
“大梁哥,你别担心,有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肯吃苦,不怕挣不来钱。”
“你,你就这点可好,干啥都有股拗劲儿,别看傻乎乎的,其实一点也不傻,嘿嘿嘿——”我说完,看着白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安全。她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上了药,深口子用白胶布粘贴好,眼皮稍微有些浮肿,眼神依然闪着亮光。
我想摸摸白云,想抱着她,想抱着她上床。可是,我却不敢动,木然地站着,怕惊扰了白云脸上的伤口,白云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突然,灯灭了,月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我们却依然傻愣愣地站在月光里。
……
这个冬天格外冷,转眼到了腊八节,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天麻麻亮,我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外面的风狮吼般“哇呜——”着,刺骨的风从门缝里嗖嗖直灌,我缩着脖子,把大氅紧紧裹身上,暖和多了,这个新大氅是前几天白云从市里特意给我买的,里面还有一层白毛,软得跟棉花团样。一穿上它就跟白云贴在我身上一样舒坦暖和,我没事就摸摸,这种感觉真好。
自从卧龙坡开山炸石出事以后,韩老大家闹了个家破人亡,大儿子死了,二儿子疯了,他自己一病不起,韩老大的媳妇天天在村上见人就哭哭啼啼地诉说。前天,我想着快过年了,这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别看他韩老大家成这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欠我的工钱得要回来,我欠人家韩老二的五百块钱还没还呢。想到这里,我就去他家要账,刚刚走到他家门口,还没张嘴,韩老大的媳妇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拉着长腔:“我……我的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看看吧……这日子……日子咋过呀……”韩小二坐在屋外的门台上,笑呵呵地看着他娘哭,嘴里喃喃着:“宝非宝,是稀少……恨非恨,散烟云……飞龙在天……时间……都杀死一切人……”本来天就冷,看着韩小二幽幽的眼光,听着他神神叨叨的话,我脊梁骨更僵直了,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绝不是空穴来风,他真是信使灵童吗?我正癔症着,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悲恸的嚎叫:“都死了吧!”嚎声过后,屋里屋外一片死寂,是韩老大在屋里叫唤着。我赶紧收住脚步,转身匆匆离开了,这三百多块钱估计真要打水漂。
我重又摸摸大氅,心里惦记着白云,家里没有女人真不行,自从凤凰离开后,一遇年来节到,家里就更显得空空牢牢。往年的腊八节,都是白云一大早起来,熬好腊八粥端过来一小锅,我们爷儿几个一吃一喝算是过了节。今年更冷清,刘叶打工也不说回来,过年也不想家,这孩子,心太野,让村里回来过年的小丫头捎信给我,说今年过节不回家了,我一听就差点气得背过气儿,死丫头,死外边算了。这个年就剩我们爷儿俩,白云也不知道今儿早给我们送不送腊八粥?我裹紧大氅,开开门,一股冷风钻进脖颈,我缩了缩脖子,把大氅拽紧裹了裹身子,站在大门外,朝着白云家的方向看着,脚步挪动两下又停住不动。算了,别去了,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大孩儿都强烈反对我和白云在一起,俩老小孩儿就不说了,现在还小都不懂事。可是白云的大孩儿刘壮,还有我的闺女刘叶,这俩大孩子很难对付,本来小孩们之间就不和,平日里见面就互相争吵,还扬言说,要是白云跟了我,刘叶说她就死给我看,刘壮对白云说他就离家出走。我们俩一听就傻了眼,算了,我和白云这辈子恐怕走不到一块儿了。唉,这辈子,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不想恁多了,没缘分说什么都白搭,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慢慢走进屋,随便做一碗面疙瘩汤凑乎着吃了早饭,铁根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小孩们都放假了,随便睡吧。我收拾一番,今儿个还要去农贸市场拉沙子,这是白云给我联系的活儿,农贸市场附近要盖一个大商店,缺拉石子、拉沙子的,白云一听喜出望外就把我介绍去,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人家每月一结账,上月我陆陆续续挣了二百多块钱,加上手头的二百多块钱,快凑够五百块钱了。再干几天人家就要放假,包工头说干到腊月二十三就停工,过了年再开工。
我开车走出村子,村头最近几个月难得这么肃静,碎石场都停工过年,刘三的娘到乡领导那儿告状,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靠儿子给自己养老,儿子不明不白突然死了,她无依无靠还一身病,村长韩老大派她儿子刘三去干活,现在出事了,他韩老大一分钱不赔,还赖家里装病。刘三的娘天天坐在乡政府门口拿着状子哭诉,上边领导都害怕,派人下来开始查访,村里所有的碎石场全部停工。看着寒风中光秃秃的凤凰山,裸露着尖利嶙峋的青黑色的肌肤,在怒吼的风中瑟瑟发抖,身上稀稀拉拉的几片黄草似要掩盖住冰冷的身躯,却怎么也盖不住漫山遍野冰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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