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20杜甫五古组诗《遣兴二首-天用莫如龙》读记

杜甫五古组诗《遣兴五首(天用莫如龙)》读记

(小河西)

这组诗前二首写龙和马,似暗指房琯、张镐。后三首似借陶潜、贺知章、孟浩然的人生际遇述说人生迷茫。似作于房琯罢相(至德二载五月)后、张镐罢相(乾元元年五月)前。【《旧唐书-房琯传》天宝十五载:“七月,至普安郡谒见,玄宗大悦,即日拜文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八月,与左相韦见素、门下侍郎崔涣等奉使灵武,册立肃宗。”《旧唐书-肃宗传》:至德二载五月“丁巳,房琯为太子少师,罢知政事。以谏议大夫张镐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镐为相约一年。】

遣兴五首(杜甫)

其一

天用莫如龙,有时系扶桑。顿辔海徒涌,神人身更长。

性命苟不存,英雄徒自强。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

莫如龙:《史记-平准书》:“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在天飞行没有比龙更好的。在地奔驰没有比马更好的。

扶桑:神树名。《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海内十洲记-带洲》:“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系扶桑:《九叹-远游》(汉-刘向):“维六龙于扶桑。”东汉王逸注:“系六龙于扶桑之木。”神话有羲和御六龙之车载日运行的说法。扶桑为东方日栖的神树。《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李白):“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

顿辔:停车。《与吴季重书》(魏-曹植):“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赴洛道中作》(晋-陆机):“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游仙诗》(东晋-郭璞):“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

神人:《神异经-西北荒经》:“西北海外有人焉,长二千里。两脚中间相去千里,腹围一千六百里。但饮酒五升天酒甘露,不食五谷鱼肉,忽有饥时向天乃饱。好游山海间,不犯百姓不干万物,与天地同生。名无路之人,一名仁,一名信,一名神。”

真宰:宇宙主宰。《剑门》(杜甫):“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入蜀》(唐-刘叉):“望空问真宰,此路为谁开。”

大意:天上最能飞的莫过于龙,它有时被系在扶桑树上。停顿下来徒然使大海涌动,要知道神人的身体更长。如果性命都不能保全,英雄何苦徒然逞强。还是忍气吞声不要再说了,上天真意从来都让人迷茫。

其二

地用莫如马,无良复谁记?此日千里鸣,追风可君意。

君看渥洼种,态与驽骀异。不杂蹄啮间,逍遥有能事。

莫如马:见前首“莫如龙”。

良:王良。春秋时善驭马者。《汉书-叙传上》卷100:“良乐轶能于相驭。”师古注:“良,王良也。乐,伯乐也。轶与逸同。相,相马也。驭,善驭也。”《论衡-率性》(汉-王充):“王良登车,马不罢驽;尧舜为政,民无狂愚。”

渥洼种:神马。渥洼:水名。《汉书-武帝纪》:“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君马黄》(梁-张正见):“唯腾渥洼水,不饮长城窟。”

驽骀:劣马。《九辩》(屈原):“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瘦马行》(唐-李端):“终身枥上食君草,遂与驽骀一时老。”

蹄啮(niè):蹄踢嘴咬;劣马。《周礼-夏官-庾人》:“攻驹。”郑玄注:“攻驹,制其蹄啮者。”《狂犬》(宋-孔平仲):“未闻有骅骝,蹄啮弃中路。”

逍遥:徜徉;自由自在。《九章-哀郢》(屈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庄子-逍遥游》:“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诗》(汉-陈琳):“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

大意:地上能奔驰的莫过于马,没有善驭的王良驾驭谁会记起?这是一匹日行千里之马,风驰电掣应能使君王满意。请看渥洼出产的良种马,长的样子与劣马有异。不要让它混杂在劣马之中,让其自由发挥才能成就大事。

前二首串述:其一写龙。按神话,天上拉日车的是六龙。龙虽厉害,但“有时系扶桑”。房琯或即杜甫心中的六龙之一。既然神话里的龙有时“系扶桑”,你房大人遭贬也不奇怪。此时不能“顿辔”,不能闹情绪,要在新的岗位上努力工作。“顿辔”只会使“海徒涌”,只会有更大麻烦。原因是“神人身更长”。朝中有神人(拉房琯下马的神人之一是贺兰进明),神人本领很大,能左右皇上。性命都掌握在人家手里,何必“英雄徒自强”!后二句劝房琯“吞声勿复道”。房琯刚到凤翔时,肃宗曾对其信任有加,这才几个月就给罢相了。“真宰意茫茫”。皇上意图难以捉摸啊!其二写马。地上跑得最快的当属马。然而如没善驭马的王良,谁还能记得?张镐是千里马,其风驰电掣会使君王满意。看样子他是“渥洼种”,与劣马姿态明显不同。然而,千万不要让他混杂“蹄啮间”或让神人们“蹄啮”,要让他自由发挥成就大事。乾元元年五月张镐罢相前,杜甫写了《洗兵马》,其中有“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两句。萧丞相或也指房琯,虽房琯遭贬但毕竟留在了长安,而接替他的是张镐。张镐和房琯都是玄宗派来的大臣。杜甫对“复用张子房”是支持的。杜甫此时不知道,没过多久,张镐罢相,房琯贬出关中,自己移官华州,一系列打击接踵而至。

其三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

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陶潜:【《晋书-陶潜传》:“陶潜,字元亮。……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兮辞》。”】

避俗:避世隐居。《赠山居黄道士》(唐-王绩):“洁身何必是,避俗岂能全?”

达道:明白、彻悟道理。《淮南子-泛论训》:“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把酒》(唐-白居易):“把酒仰问天,古今谁不死。所贵未死间,少忧多欢喜。穷通谅在天,忧喜即由己。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

恨枯槁:《饮酒》(东晋-陶潜):“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达:通晓、通达。生:指生存、生命。达生:通达生命。参透人生。《斋中读书》(南朝宋-谢灵运):“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春阴》(唐-李建勋):“寄语达生人,须知酒胜药。”

默识:暗中记住。《论语-述而》:“默而识之。”《悼离赠妹》(晋-左思):“默识若记,下笔成篇。”

有子:《责子》(东晋-陶潜):“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大意:陶潜虽是避俗翁,却未必彻悟其中道。细读陶潜的诗集,他也恨生涯太枯槁。通达的人生何止于此?默识此理大概也不早。他对儿子们的贤或愚,还是多么地牵挂怀抱!

其四

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

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凄凉。

贺公:贺知章。【《旧唐书-贺知章传》:“贺知章,会稽永兴人。……开元十三年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授秘书监。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天宝三载,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仍舍本乡宅为观。上许之。”】

清狂:旷放不羁。《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李白):“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

乞骸骨:古代官吏自请退职,使骸骨归葬故乡。《晏子春秋》:“臣愚不能复治东阿,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北窗》(宋-陆游):“垂老乞骸骨,飘然辞圣朝。”

黄冠:黄色之冠;借指道士。《礼记-郊特牲》:“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采药游名山》(梁-刘删):“名山本郁盘,道士贵黄冠。”

爽气:清爽、豪爽之气。《还都道中》(南朝宋-鲍照):“寒律惊穷蹊,爽气起乔木。”《过汪氏别业》(李白):“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

山阴:地名。【《元和郡县图志》卷26:“会稽县,望,郭下。山阴,越之前故灵文园也。秦立以为会稽山阴。汉初为都尉。隋平陈,改山阴为会稽县,皇朝因之。……山阴县,秦旧地,隋改为会稽。垂拱二年又割会稽西界别置山阴。”】

大意:贺知章先生操着优雅的吴语,在位时经常放荡清狂。上疏请求辞去官职,头戴黄冠回到故乡。这豪迈之气已不可再有,而斯人如今已故亡。会稽山阴的那间茅屋,面对江海,已渐渐凄凉。

其五

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

清江空旧鱼,春雨余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

孟浩然:襄阳人。【《旧唐书-孟浩然传》:“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

裋褐(shù-hè):粗陋布衣;贫者所穿。《列子-力命》:“衣则裋褐,食则粢(zī)粝,居则蓬室,出则徒行。”《过秦论中》(汉-贾谊):“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冬日有怀李白》(杜甫):“裋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

鲍谢:指南朝诗人鲍照和谢灵运。

空旧鱼:孟浩然常到岘山附近的汉水钓鳊(biān)鱼。《岘潭作》(唐-孟浩然):“石潭傍隈隩(wēi-yù),沙岸晓夤(yín)缘。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因谢陆内史,莼羹何足传。”(陆机曾任平原内史。槎头鳊:即鳊鱼。缩头,弓背,色青,味鲜美,以产汉水者最著名。人常用槎拦截,禁止擅自捕杀,故亦称槎头缩颈鳊。)

余甘蔗:孟浩然(689-740)在隐居时曾种甘蔗。《孟浩然诗集序》(唐-王士源):“灌蔬艺竹,以全高尚”。

吒(zhà):同“咤”。叹息。《柳毅传》(唐-李朝威):“哀咤良久。”《游仙诗》(东晋-郭璞):“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咤。”《临行公车》(梁-何逊):“念此将如何,抚心独悲咤。”

大意:俺喜欢孟浩然先生,他穿着粗陋布衣在清贫中进入长夜。写诗何必要看数量多呢?他的诗篇质量超过鲍谢。清江里空游他生前喜钓的鱼,春雨中好余有他种的甘蔗。每每遥望东南之云,禁不住发出一声悲嗟。

后三首串述。其三写陶渊明。陶确实是避俗隐居者,但“未必能达道”。为啥这么说呢?一是读他的诗,发现他“颇亦恨枯槁”,也就是他还是接受不了“枯槁”。二是发现他对孩子的“贤与愚”还是放不开。这怎么叫“达生”?陶渊明也不能免俗也不能达生。其四写贺知章。杜甫羡慕贺知章。他“在位常清狂”,“黄冠归故乡”。然而“爽气不可致”,他的豪爽之气不好学。而且即便如此又怎样?现在也是斯人已亡,茅宇凄凉。末首写孟浩然。孟没贺知章的“爽气”,一生贫困。但诗作“凌鲍谢”。然而孟也走了。向东南方向遥望,杜甫似乎看到汉江鳊鱼岘山甘蔗,这与你孟浩然还有几毛关系?杜甫想过学陶渊明隐居,但隐居就要甘“枯槁”。不要以为陶渊明是隐居达人,其实他也怕“枯槁”。他也牵挂孩子。俺也是一样啊!想到过学贺知章,在位可以“清狂”,临老“黄冠”归乡。这样就没枯槁问题,但斯人已亡茅宇凄凉。这个结果也是让人心有不甘啊。或者像孟浩然,干脆做个专业诗人。虽然“裋褐长夜”却诗“凌鲍谢”。但结果还是一样。汉江的鳊鱼还在自由地游动,岘山的甘蔗还在茂盛地生长。陶渊明、孟浩然与贺知章有啥不同吗?想来想去,杜甫没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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