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 | 周乐溢:匠人的摇篮
【巴蜀之地】
专栏主编:夏祥林 梦梅若兮
图:堆糖
文:周乐溢
版式设计:玉丽
我上小学那阵子,还是六年制,前四年为初小,后两年是高小。高小那两年,寒暑假的时候,父母因为忙碌,无暇顾及我,但又担心我同别人打架,或者上树掏鸟窝摔倒,于是把我放到金鸡山那边尹家沟的外婆家。
外婆也忙,实际上我跟在小舅华安身后屁颠屁颠的时间还要多一些。小舅比我大十来岁吧,人特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不仅会好多匠人活路,而且吹拉弹唱样样都能来。
有一次,金鸡山举办庙会,小舅表演了一个魔术节目,把我惊呆了。他在舞台中央的桌子上放一顶毡帽,帽子上盖一块手帕,他把手帕的正反面都让观众看了,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把手帕的四个角对折起来,竟然从手帕里滚出一个鸡蛋来,顿时赢来一阵喝彩!我也把小舅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成了他的跟屁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粉丝,或者铁粉。
小舅没有固定的职业,有时他帮邻居修房造屋,他是石匠;有时架起风箱,给别人打一把菜刀,他又成了铁匠;有时也做几个小板凳,他又是木匠;谁家要盖瓦房,他就是瓦匠;有时也挑一担挑子走村串户,扁担的一端挂一个工具箱,箱子里装着理发推子,剃头刀和磨刀石等工具。另一头是个炭火炉子,随时可以点燃炉火,这就是”剃头匠的挑子”,他又成了“剃头匠”。
“剃头”这个词,我一直怀疑它的准确意思,用四川方言来说,就是“剃脑壳”,或者“剪脑壳”,是不是有点恐怖啊。
小舅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俨然就是他的小徒弟。在他的指令下,有时我给炉子加点木炭,有时帮着烧一壶洗头水。
小舅见孺子可教,慢慢地也让我做些前期或后手的活路。经过一段时间练手,我也就大着胆子给别人剃头了。
开始,我也觉得当个“剃头匠”挺好耍的,只要把围裙往顾客脖子上一套,顾客就得听指挥,叫他低头他就低头,叫他把头抬高点,他就会照做。别看是个“剃头匠”,也还是有点威风。
不过,有一件事情打击了我刚刚冒起的威风感。有一天给一个婴儿剃胎毛,小舅担心婴儿扭动误事,他就护着婴儿的头,让我来剃,我心里有些紧张,婴儿一晃动,头部被我的剃刀碰了一下,小脑袋渗出了一点血迹,可把我吓坏了。
我闯祸了,小舅再三向婴儿家长道歉,工钱自然是不敢要了,还给小娃儿买了一个棒棒糖。
记得那时”剃一个脑壳”(这话始终觉得别扭),报酬是五分或者八分钱,最多不超过一角钱,可见当个“剃头匠”收入并不高,而且还有风险。
我遇到挫折就容易打退堂鼓,心里始终忘不掉婴儿家长恨不得抽我一耳光的眼神。我像泄气的皮球,小舅再三安慰鼓励,可我的热情还是旺不起来,印证了那句歇后语,“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
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经历此事,我就不想当“剃头匠”了,于是央求小舅教我学魔术,可当小舅揭秘那个魔术后,我又觉得太简单了,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让小舅教我一点手艺是我的父母授意的。四川人历来崇文尚武,耕读传家,更注重手艺的传承。谁都认为,只要你不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至少要学会一门手艺,才能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否则人生悲催。
正因为有这个传统,男娃儿从小就要开始学手艺,而且哪个行当都有人做,比如弹花匠,骟猪匠,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行当都有懂行的匠人。
对女娃儿要求不是那么严格,但必须学会做女红,也就是说要学一手好针线活,如果连一双抱鸡婆鞋子都不会做,嫁不出去也是有可能的。有一些匠人职业她们是怎么学会的,一直是个谜,比如哭嫁,谁家有婚庆喜事,闹洞房时,用一种“溜溜歌”的形式,当场编词,把父母的养育之恩和如何不舍,唱得稀里哗啦。
哭丧一般就是已婚妇女的事了,谁家失去亲人,哀悼亡灵,家人伤心过度,或无人哀哭,需请人代哭,这也要真功夫,一边编词,一边哭着唱,还要唱出逝者的丰功伟绩。我曾亲耳听过一个目不识丁的妇女哭丧,至今还记得她编的一句唱词,“后代儿孙个个赛林彪”。那时林彪还是副统帅,好在山野乡村,无人告密,否则后果严重。
我不知道其他省份是什么情况,但在我们四川,或者说我们这个成都平原与丘陵的结合部,就特别讲究。未来的丈母娘相女婿的时候,有无工匠才能,是要划重点,而且要亲自考试的。
我的父母见我懒心无肠,不思进取,很是生气,多次直接警告我说,再这样下去,担心我娶不到婆娘。于是,在父母的逼迫下,又跟着小舅学了一段时间的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那种音乐跟我的心情差不多,所以也没有坚持多久。
后来,我也乖些了,知道这样下去,是过不了关的,再说也逐渐明白了父母的苦心,于是向父亲提出,想跟品哥学做篾匠。
父亲那天特别开心,从自留地里挑了几种青菜,烫了一些红薯粉,把品哥叫来,一起喝了些散装白酒,有点拜师的意思。
品哥是我伯父的儿子,跟小舅年纪差不多,也是多才多艺的匠人,特别擅长篾匠活。我们那里到处都是竹林,用竹子的蔑条编制各种工艺品有天然的条件。他编制的簸箕,凉席,箩筐,在附近村镇很有名气。
我从砍竹子,剔竹丫,锯竹节,划蔑片学起。记得最先做的是一个黄鳝夹子,两块约一尺长的竹片中间位置钻一个孔,孔里插入一节竹钉或铁钉,再把一端的内侧削成锯齿状,再滑溜的黄鳝都无法逃脱。与黄鳝夹子配套的是笆箩,或称鱼篓,鱼篓口有一个倒装置,黄鳝只能进,不能出,算得上巧妙。
四川盆地,一般只种一季水稻,秋天收完稻谷后,就要把稻田灌满水,让稻田休养生息,这种田,称为“冬水田”。在这个过程中,稻花鱼产的卵会变成鱼,同时还伴生出许多虾米,几个月之后,这些鱼虾就长大了,捞鱼神器鱼扒和虾扒就闪亮登场了。
鱼扒和虾扒虽说用途相同,且都有一根很长的竹竿,使用时用力抛向水面远处,但收回时力度和速度不同。当鱼虾在扒中蹦跳时,那不是喜悦,其实是在垂死挣扎,我会在心里默默地祷告“鱼啊虾啊你莫怪,你本是人间一道菜”,说不出是善良还是懦弱,生命的链条本来如此。
冬天来了,四川盆地依然寒冷,甚至冻得长出冻疮来,有一种叫烘笼的取暖神器可解燃眉之急。
我对编制烘笼很感兴趣,以为它是竹编中最有技术含量的,看起来简单,很多人都说不出是从何处下手的。烘笼在四川特别管用,尤其是老年人,假如没有烘笼,恐怕很难熬过寒冷的冬季。使用时,先取熄了明火的柴灰垫在瓦盆底部,鼓捣成漏斗状,再用火钳子把灶堂里没有散开的炭饼放在灰漏斗中间,最后再用柴灰覆盖整个台面,高度略低于瓦罐上沿即可,瓦罐中心可以凸起,只是不能太高。老年人烤火时,把烘笼放在裆下,用一条围腰(围裙)盖住腿部,防止热气散失。但还是没有北方的火炉管用,毕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在品哥教给我的这些篾匠活中,我最钟情于摇篮了,除了实用和精美,它还是人生的起始,大多数人都是在摇篮里听着摇篮曲站起来的。摇篮的编织分若干档次,比较讲究,或者手头宽裕的,自然要求也高一些,蔑匠得按顾客的要求来做。
正当我沉迷于于烘笼和摇篮,并欲以身相许篾匠行业时,却突然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应征入伍了,在西北边陲的一片戈壁滩上玩起了机枪大炮。
世事难料,命运多舛。四年之后,我被部队炒了鱿鱼,只是遗憾再没有玩机枪大炮的机会了。我欲回乡重操旧业,编烘笼,做摇篮以求温饱时,才发现篾匠这个行当已经式微,并且逐渐衰落。烘笼基本上看不见了,摇篮也被其它器材代替了。我很懵圈,突然想起来父亲逼迫我学手艺的事,也许真要应验他的预言。
思来想去,还是先学会生存吧,于是选择了“码字”。由于基础不牢,底子太差,于是上了一所非著名大学,去追补失去的春光。同时也还算勤奋,时不时给报刊杂志写点“豆腐块”,挣个仨瓜俩枣,以贴补家用。当然,大部分时间是给他人“做嫁衣”。混来混去,混了个“主任编辑”的虚名,熬成了一个“码字匠”。
至于我的家人,依然生活在家乡这片土地上,谨记祖训,耕读传家,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虽然说不上富裕,但也能自食其力,解决一家人的温饱。老三乐凯专注于花卉园林,自称花匠,并创办了红都园林公司。其子哲源,被推为家族“颜值担当”,志在大国工匠,后来发现航天卫星,航空母舰已有人捷足先登。其他国之重器,感觉一时半会儿还承担不起,遂回到其父亲麾下,种花养草,将网名改做“花匠周十一”,依然和共和国联系在一起。
五弟乐强,工作之余,挥毫写字,进了成都书协,不敢称为书法家,而是自称”写字匠”。其余家人,成天东跑西颠,或做点小买卖,或开个小作坊,谦称“跑摊匠”。
我的那些儿时玩伴,各届同学,有步入仕途者,但为数不多。有继承父业,悬壶济世者,也属凤毛麟角,且仍属匠人之列。多数人都没有逃脱匠人命运,成为“教书匠”。因为他们成长的这块土地,就是造就匠人的摇篮。也许此生出不了大国工匠,但祈盼子孙发扬工匠精神,万一实现了呢!
也许命中注定,我们成就不了大国工匠,那就做一个普通的匠人吧,去致谢曾经抚慰过我们的摇篮,去感恩养育过我们的故乡,去温暖这片神奇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