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退”的中国首富们
2021年的第一天,传来消息,亚洲首富换人了。半个月后,
67岁的亚洲首富递上一份辞职报告,向外界挥了挥手,选择急流勇退,深藏功与名。
此人就是史上“最水”首富钟睒睒。
钟睒睒毫无征兆的隐退引发舆论场的震颤,将时间线放的更长些,事实上,他并不是第一个做出“隐退”选择的首富。
牟其中、施正荣、王健林、丁磊、马云、王传福、黄峥、黄光裕......这份隐退的名单上不断跃动着新的名字。
“首富榜单”进入中国已有二十多年,这套源自西方商业世界的评价体系似乎有着某种迷人的魅力,榜单上不断跃动着的名字会成为各个时代备受追捧的宠儿,
他们的商业传奇满足一代又一代年轻创业者的绮梦。
登上这份榜单,确实不易。有人用了5年,有人用了6年;有人的名字在榜单上出现了三次,有人连续霸榜多年......对待这份榜单的态度,起初也各不相同。高调者如黄光裕与施正荣,低调者如王传福与钟睒睒,还有一脸茫然者,甚至觉得”是不是他们搞错了”,比如丁磊。
但一个趋势相同的动作是,他们似乎都在选择“隐退”,二十多年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隐退之因
1999年,一位70年代出生的中文系外国小伙用稍显笨拙的方式找到了一份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凭借着短暂的中国留学经历,他通过一期不落地收看《新闻联播》,翻阅大量的报纸,终于在有一天东拼西凑地出了一份稍显粗糙的中国富豪榜。
怀着期待之心,他将这份来之不易的榜单寄给了当时的权威杂志《财富》、《福布斯》等,第二年,大洋彼岸传来福音,这位中文系的外国小伙收获了权威的认可,一份“中国50人财富人物排行榜”于中国落地,虚幻的数字里,信息闭塞的人们这才知晓:
原来首富这么有钱!
“中文系小伙”的名字叫胡润,这份榜单至今仍每年不辍地发布着,门类也在不断扩充,每发布一次就引发一次又一次的解读与狂欢。人们惊艳着首富榜单上的数字的攀升,同时还有强大的中国速度。从这份中国富豪榜单里,可以清晰地窥见中国经济的转型与蝶变。
20多年来,成为首富的门槛飙升了50倍,从80亿跃升4000亿(注:根据胡润中国百富榜数据),行业结构也经历了由地产向互联网的转变。胡润本人都惊讶于如此强大的“中国速度”:“中国的企业家这二十年创造的财富是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见到的。对比工业革命1.0、2.0、3.0,美国、英国、日本等从来没有像中国这20年创造的财富,这是了不得的事情。”
回溯更远些,“中国首富”这条脉络还要更往前延伸,边界绝对不仅仅止于胡润的榜单,更远的起始点是在四十多年前。大江大河的闸口中,奔涌而出一批登上历史舞台的“小人物”,牟其中、施正荣、黄光裕、王健林、丁磊、王传福、马云、黄峥、钟睒睒......榜单之上的他们各有特色,各有生财之道,来自天南地北,共享着同一个身份——首富。
但一个趋势是,如今的他们似乎都在“隐退”。减持、辞职、鲜少露面、不接受采访......“首富”的影子渐渐淡了,公众的兴趣却越来越浓了。
首富隐退的姿势大致有四种:
有的“被迫隐退”,原因复杂,冷暖自知,至今尚未盖棺定论。
1999年,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像往常一样缓缓驶进位于北京的南德集团,几分钟后,一名交警伸手拦下了车,随后突然出现几名警察,正式逮捕了车上的南德集团董事长牟其中,因“信用诈骗”入狱的首富迎来了自己第三次的铁窗之行,他没能以自由之身瞥见新世纪的曙光。
九年后,还是北京。尚未从成为奥运火炬手的荣光中缓过神来的黄光裕被命运重重锤下高傲的头颅,随后在持续两年的审判与漫长的煎熬中,不可一世的草莽英雄成了阶下囚,一张“非法经营罪、内幕交易罪与单位行贿罪”的罪状成为黄光裕首富时代最后的余音。
有的急流勇退,高光时刻里华丽谢幕。
蝉联多届首富,花名为“风清扬”的马云学着武侠世界里的“风清扬”在出世与入世之中,选择“退休”,他所缔造的庞大的“阿里系”将触角伸向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同是浙江商人,比起马云,钟睒睒恐怕还要更低调些。他创造出大街小巷都熟知的消费品,但老百姓甚至都念不对他的名字。这位泥匠、木匠、记者......什么都干过的首富依靠着卖水与卖药的生意,身价一度超过6000亿元,但却在67岁,选择辞职卸任。
还有“最强后浪”,身价一度超越马云的80后黄峥,也选择急流勇退。这个自带“学霸”光环的年轻人白手起家,将“社交电商+低价”的模式做到极致,带领“拼多多”撬起庞大的下沉市场红利,也于2020年宣布卸任CEO,仅保留董事长职务,同时出让部分股份。
有的是败走麦城,凛冬寒夜里不得不抱憾离去。
伟大的企业都会经历难捱的寒冬,只是这段等待春天来临的日子对曾经的地产大亨王健林而言,出奇的漫长。曾经“先赚一个亿”的小目标成了身上压着的“大负担”——庞大的债务危机下万达陷入增长困境。
从“宠儿”到“弃儿”的身份轮转,王健林的苦楚或许昔日在纽交所敲钟的光伏首富施正荣能够感同身受。华尔街的祝贺声里,无锡的苦日子再也一去不复返,世纪交错的变换中危机就藏在首富对友人的一句话里:“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挣一分钱,我就花钱。”2013年,法官的法槌落下,无锡尚德破产,一代光伏巨头惨淡落幕。
有的则天生低调,深谙”大隐隐于市“的处世哲学。
32岁成为首富的丁磊是天生的乐天派,和员工同进同出,就连知道自己成为首富的时候,也是一脸茫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2009年,当比亚迪创始人王传福登上富豪榜第一位时,人们甚至不知比亚迪到底是何方神圣。就连发布榜单的胡润本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自己“并没有见过王传福”。
如今,这份榜单上仍不辍地发布着,不断跃动着新的名字,一个个新的造富故事仍在继续。“首富”之名似乎是荣光,也是枷锁,像是一枚硬币,一面是时代的馈赠,另一面却是历史的沉重。
疑问重重之中,他们缘何能成为首富?成为首富之后,又为何选择隐退?
首富的财富密码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武侠世界里高手归隐世外的底气源自实力,现实世界里首富转身隐退,兜兜转转还是逃不开一个字:
钱。
当金钱所堆积而成的数字越来越高,首富们自然被放置在在哗然的人群之间频繁接受着好奇的打量与审视的目光。尽管这些首富们身处不同的时代,抑或是不同的行业,但完成财富积累的密码也是因为一个字:
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是思想弄潮者的天地。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里,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涌上街头,他们的脸上充满着对信息的渴求。此时的中国报界似乎下了一个胸有成竹的“赌注”,扩版之潮汹涌而来,在北京,一份报纸搅动起北京家电市场平静的湖面。
铺天盖地的广告语写满了《北京晚报》的中缝,街头巷尾的读者不自觉地传递着“买电器 到国美”的广告语,“价格杀手”黄光裕利用低价的优势打破了国营商场对家电产业的垄断,国美电器的门口排起长龙,这片别样的风景之下,“狂人”黄光裕的名字渐渐响亮。
除了黄光裕,南德集团董事长牟其中继“罐头换飞机”的创举之后,再发“狂人之语”。媒体的聚光灯对准这个曾入狱两次的“犯人”,期待着其“一代儒商”的新神话。只是这一次,连见过大场面的媒体也未能料到牟其中的新计划,他大手一挥,表情十分严肃,立志要把喜马拉雅炸开一道宽50公里的口子,让来自印度洋的暖流流入中国西北,青藏高原由此成为鱼米之乡......
囿于时代,困于制度,黄光裕与牟其中的这些“狂事”尚未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媒体的神话之中,有的人相信着他们,也有人质疑着他们,甚至连首富本人都面临着自我撕扯。一边说着“这只是纸上财富”,黄光裕却一边静静地思考着资本市场的运作,“鹏润投资”的诞生孕育下国美极速扩张的种子。而另一旁的牟其中,成也媒体,败也媒体,被一众记者揭开了“首富”神秘的面纱,“牟其中到底多有钱”的疑问渐渐成为一场被不断神话的骗局。
骗局被打破,窗户纸被撕开,人们迎来了新的世纪。打开千禧年的窗户,一侧是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另一侧是互联网的破土而出,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压根就没变。
不变的是——新的时代仍需要新的狂人。
2000年初,因“中国黄页“生意不幸落败的马云手握着拳头,虽然衬衫是借的,但仍面带微笑地登上了《福布斯》封面,大写加粗的“fighting for eyeballs”和穿着格子衬衫的“Jack Ma”成为备受世界瞩目的中国符号,人们知晓了创业的“狂妄”——原来一个英语老师也可以靠着搞互联网成为红人。创立农夫山泉的钟睒睒则率先垂范,冒行业之不敬,热热闹闹地干了一件“狂事”。他以一己之力掀起一个行业的“水战”,提出当时备受行业认可的“纯净水”对健康无益,并推出新概念“天然水”。大洋的另一边,也有“狂人”。海归博士施正荣不安于实验室里的清闲日子,放弃澳洲的塔尖生活,手拎皮箱,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写得满满当当的商业计划书不辞辛苦地叩响投资者的大门。
而专注手机电池行业的王传福,宣布比亚迪进入竞争早就白热化的汽车行业,当时的他却大方地承认“我对汽车一点儿也不懂”。32岁就成为首富的网易丁磊,则是另一种“狂妄”。作为早期门户网站潮流的幸运儿,他对新事物永远有燃烧不尽的热情,在火锅的沸腾与雾气的弥漫里,丁首富觉得其中一块猪血的味道实在不好,于是他决定去养猪了。
2015年,吉隆坡的地标大马城还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土地。本是板上钉钉的项目合作,半路里杀出了个“程咬金”打破了平静,这位“狂人”一出价就是同行的两倍。后来,人们知道了“狂人”就是万达,他的身后站着那个说着“清华北大,不如胆子大”的王健林。
首富皆“狂人”,他们的行动都充满着某种荒诞。他们既是超前的,是时代的野望;当然也是危险的,是时代的迷醉。沿着这条神话与被神话的轨迹,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狂人”进行着相同结果的造富故事。
历史似乎是某种轮回,大洋彼岸的另一边,也并没有新鲜事。
“你觉得我是狂人吗”?
一顿稍显冗长的晚餐进行到两个半小时后,双方似乎都坐不住了。对面的男人将手中的刀叉一放,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不知所措的记者,然后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压根没想要从对方口中得到回复,就驾驶着自己那辆颇为显眼的红色特斯拉离去,街道上只留下汽车的阵阵轰鸣。
他就是如今的全球首富——埃隆·马斯克。
首富难当
英国作家爱伦堡在评论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时,曾用了这样一句话:“她尽一切努力使自己默默无闻”。某种程度上,这句箴言,正预言着如今的现状——
首富隐退,只因首富难当。
1999年,牟其中因“信用诈骗”罪入狱。
2008年,黄光裕以操纵股价罪被调查。
2013年,曾风光无限的无锡尚德走上破产重整之路。
2019年,在杭州奥体中心的近6万人的共同见证下,马云宣布退休,他决定重回本行,去做教师。
2020年,万达罕见地没有公布王健林的新年讲话。
2020年7月1日,拼多多宣布了组织架构的升级,公司创始人黄峥将卸任公司CEO,一周前,当年年仅40岁的他身家一度超越前浪马云。
2021年1月13日,问鼎亚洲首富后,67岁的钟睒睒卸任。
成为首富的速度与隐退的速度不断加快,构成了中国企业家对财富某种难言的痛楚与挣扎——既想要,又不想要。随着首富泡沫接二连三被戳破,富豪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疯狂给胡润和福布斯打call,为的就是能在富豪榜上靠后一点。”著名自媒体人兽爷一语中的。
梦想或跌落,荣光或悲剧,消失或重生,构成了中国首富最为戏剧性的人生,也折射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巨大落差。这种现实与历史之间的差距,作家余华在《兄弟》的后记里已经写的很清楚了: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四十多年间的飞速转变,曾被时代洪流冲上舞台的首富们,如今各有各的道路,现实与理想之间难免有不适与阵痛,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组成了大时代的脚注,首富的起伏跌宕亦成为时代的缩影。
将他们置于更长的时间线来看,我们发现,没有伟大的企业,只有时代的企业。没有伟大的首富,只有时代的首富。尽管,时代这个词听起来那么宏大又抽象,可是只有身处其中者,才真正知道,回头看过来,管他什么英雄豪杰,全都逃不开时代的支配。
首富是时代的产物,凝结着时代的意志。他们的“狂气”是时代的“狂气”,而首富的“消失”也是“时代”浮躁瓦解的契机。
“隐退”或许正在释放出一个好的信号。代表着在中国,一个成熟的商业社会正在形成,人们逐渐从物质的追逐中跳脱出来,转身去发掘生命中另一些抽象而形而上的价值。财富从来都不是目标,只是结果。这个曾喜欢用金钱来衡量人的价值的商业时代,渐渐被崇尚长期主义价值的新商业时代所取代。当一切所谓运气的风口正在消失,穿越漫长的历史周期,首富们消失了,隐退了,不见了,他们似乎渐渐知道,没有什么神话,只有一锤一锤砸碎短期主义,才能产生新的不朽。
只是,令人唏嘘的,还是这些旧时代里的人。
北京南德集团的总部,牟其中还在进行着他的南德实验。当年他所呼喊的狂想有些化为了电影里的黑色幽默,有的真的成了现实。当学者许知远坐在牟其中的对面,小心翼翼地问他:“您觉得您想象力最为丰富的时候是在人生的哪个阶段?”80岁的牟其中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一阵沉默弥漫,然后他笑了笑:“炸喜马拉雅山的时候”。老人泪光涟涟,那是1996年,56岁的他豪情万状,只是时代没能赶上他。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黄光裕终于出狱了。网上流传出的一张合照里,他似乎胖了不少,眼神不复当年凛冽与锋利,曾经的家电零售巨头如今涉足电商产业,国美App摇身一变改名“真快乐”,重新站在商业的牌桌上,黄光裕下定决心追回那些缺失的时光。不服输的还有施正荣,昔日的无锡尚德铩羽而归,今时的亚洲硅业卷土重来。
一部有可能是最早的关于马云创业故事的专题片里罕见地显露出马云的窘迫。《书生马云》里,跑遍北京宣传“中国黄页”的马云若有所思地望着车窗外的灯火说,他满怀热情,却屡屡受挫,北京将他视作“骗子”。“再过几年,北京就不会这么对我,等到那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若干年后,“书生马云”变成了“马爸爸”,全国人民都知道了阿里巴巴,全国人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说话的艺术:“话不可随口,事不可随心,人不可随意”。
还有卸任的拼多多创始人黄峥。“后黄峥时代”,飞速拓展的拼多多迎来多事之秋,焦虑几乎写满了这家公司年轻的面孔之上。低调的王传福与高调的马斯克再度迎来正面对抗,新能源汽车风口下,到底谁是真正的王者,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67岁了,亚洲首富钟睒睒辞职了,留给外界的是仍是一连串的问号。
注:因篇幅限制,本文仅选取具有典型性的中国首富
参考资料:
人物杂志:《丁磊宿命论:出来混,迟早要还》
胡润:《20年,胡润百富榜见证中国造福速度》
兽爷:《王健林的滑铁卢》
吴晓波:《首富》
成杰:《王传福传:比亚迪传说》
宅总有理:《鼠年改命往事:洪流、贵人、时运,和认出的风暴的大佬们》
艾问人物:《王健林消失的1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