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平:杨巴狗子黄豆芽 | 就读这篇
杨巴狗子黄豆芽
江亚平
我的家乡多杨树,不是“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的愁绪杨,也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多情杨,而是一种高壮挺拔的大白杨。在村外的大路两旁,在每家小院的中间,都有它们高高直直地站立着。春夏,罩下浓郁的绿荫;秋冬,送来肥厚的落叶。而今,每到“杨叶铜钱大,满地种棉花”的春播季,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小伙伴三宝,还有三宝家里那棵俊美秀挺的“神仙杨”。
“神仙杨”也是一棵杨树,威风凛凛地站立在胡同尽头的三宝家院子中央。每年开春,树叶还没长出来半片,错落有致的树枝上会突然挂满红彤彤,绒乎乎的杨花,一嘟噜一嘟噜的,从树下仰望,好像满树熟透的红樱桃;如果爬上东屋小草房顶看,又像一块硕大的红云,悬盖在院子上方。微风吹来,滴流着尖尖的尾巴像毛毛虫荡秋千,偶遇大风,会噗塌噗塌掉落地,捡起几个摆在手心,软软的似乎会动,有一股甜甜的清香味。三宝说这是杨巴狗子,是杨树的孩子,就像核桃树上结的核桃狗子一样,长大了就成核桃了。我反驳她,杨树的孩子长大了啥样?你见过吗?能吃吗?三宝沉思片刻,神秘地告诉我,她家这棵杨树活了有一百年了,招来了神仙居住,神仙的孩子哪能下凡被吃呢!都飞到天上去了。神仙会护佑着树下的人呢!怕我不信,她再强调一句:你娘娘说的,真的。
三宝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两家的母亲谁也说不准我俩谁大,可是她个子比我高半头,总好以姐姐自居,说她的母亲的时候不说“俺娘”,而是一本正经地冲我教导说“你娘娘”。
在村里,我们称呼和母亲同辈的都是叫婶子大娘,或者三大娘,五大娘的。可是三宝的娘不喜欢我们喊她几大娘,让我就叫她娘娘,这个叫法奇特又亲切,不知为啥,我反正从心里就认定这个称呼只适合她,她就应该是我独一无二的娘娘。
娘娘瘦俏俏的,浑身上下透着利索干练,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乌黑的头发用黑色的细发卡分卡在耳朵后面,卡子口上套一枚做鞋子穿绳用的“气眼钉”,正好让头发齐齐地围在肩膀上面,任凭低头弯腰干啥活,一天下来也纹丝不乱。平常娘娘总穿一件素色的对襟罩衫,袖口整整齐齐地翻卷两层,挺挺括括的。尤其让人不解的是娘娘的脸,多毒的太阳也晒不黑,打一盆凉水冲一把汗,就又变得白净净亮晶晶地好看了。娘娘说话温和,遇到令她吃惊的事儿会轻呼一句“我的老天爷”,好像老天爷真的一步踏到眼前。我家和娘娘家并不很亲近,属远房同姓的邻居。可是我感觉娘娘待我特别好,有时候一起玩耍回来,到她家抓起一个凉窝头,和三宝俩人一掰两半,挖上一团白生生的炼猪油,洒几粒盐巴,蘸着吃,是很自然又理所当然的事。
“神仙杨”不知啥时候由红变绿了,杨巴狗子也突然不见了踪影,泛着亮光的叶子哗啦啦地拍着巴掌。我和三宝在树荫里的地上玩跳格子,在凉凉的青石磨盘上玩抓骨头仔。有时我们会手搭凉棚抬头望,看看正午的阳光如何被绿叶挡在了外面。我会趁三宝抬脸时,突然伸手挠痒她的细脖子,她咯咯笑着按倒我,咯吱我连连讨饶叫她三声姐姐。她说她差点就看见那个神仙了。
那个神仙我没看见过,倒是做了一件让娘娘的“老天爷”驾临的“大事儿”。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三宝和我要去割草。我们先在村口的大杨树底下玩了一会结绳扣,一根细绳两双小手,可以千变万化地玩出数不尽的花样来。然后提起小篮子走向田野,那时刚割了麦子不久,田里麦穗儿没了,连麦茬麦叶子都一根不剩。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光秃秃的田地,头一天的急雨砸平了原来的沟沟壑壑,偶尔有几个针尖似的三棱草钻出地面。哪里能有小白兔爱吃的大耳朵菜呢!我们继续往低洼处走进。
突然,我发现平平整整的地上掀起了一个小缝,像堂屋大梁上的燕子窝,扁扁的翘着盖儿,里面一排黄嘴叉的小家伙紧挨着等着妈妈喂食。我揭开一块硬邦邦的泥土,哇!豆芽子,真多啊!密密麻麻的,白嫩嫩水灵灵。三宝说只有黑豆和绿豆能泡出豆芽来,看看有没有黑豆皮。我仔细捏捏豆芽头,说有皮,白的,是让大雨给泡掉色了吧!应该没毒,能吃!于是,我们俩开始了神速的扒豆芽比赛。如果不是大路边传来的一声断喝,真不知何时我们才会停手。
“干什么哪?你们,别跑”。意识到是在冲我俩喊话后,我的第一反应是闯祸了,快跑。我把小篮子端在胸前,还是跟不上三宝,三宝侧转身,前腿弓着后腿蹬着,催我快快。她一把夺过我的篮子,就像平时我们玩接力赛抓接力棒那样又准又稳。三宝说“去俺家”。路过我家大门口我也没顾得看一眼,就飞奔到了三宝家的“神仙杨”树下。
娘娘正在压水井旁洗衣裳,看了两个篮子,惊呼一声“我的老天爷”。我说有人追来,三宝说是队长,她听出来了。娘娘让我们站树下解解汗再洗脸。然后一声不响地把我篮子里的豆芽都倒进三宝篮子里,犹豫了一下,又捏出几根放回我篮里。娘娘说一会队长来了,叫我俩都别开口,无论怎样都不许说话,她来解决。嗯!三宝说就学刘胡兰!我说我也学!三宝戳我腋窝一下,说,你是刘胡兰的妹妹。
过了好大好大一阵子,才听见队长在木栅门外喊家里有人吗,三宝立马抿紧嘴唇,我随即抬手捂在自己嘴上。娘娘走过去让队长进家来说话吧,都在呢。队长说不了,让娘娘明天上工时带着刨坑的农具,南洼大方田里要改种高粱。然后举起右手的食指,远远地向我们点了三下:真该把恁俩送体校里去练跑体育,跑起来脚丫子不沾地似地。
傍晚时分,娘娘送一碗炒豆芽到我家,在厨房和母亲说了会话,然后招呼我走吧,三宝在家等你呢。
我和三宝围在小圆桌上吃豆芽,她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我挑起更多举过头顶,仰着脸伸出舌头去接。突然,我说我看见了那位神仙,站在树杈上唱戏呢。娘娘在一旁垒砖,要给青石板再加一个腿,三个腿,就牢稳了。娘娘告诉我们,神仙是看不见的,都在各人的心里。当年三宝的爸爸没日没夜研究出来的重要材料,是她用红油布包了,分绑在老杨树的枝叉上,才躲过一劫。多亏了那满树红艳艳的杨巴狗子啊!队长也知道你俩拔了多少黄豆苗,麦怕松悬豆怕砸实,唉!一场急暴雨瞎了多少黄豆种啊!三宝推推我说,听你娘娘的。我使劲点点头:嗯!那一年,我和三宝都7岁。
星转斗移,时光荏苒。娘娘早已搬到了城里,三宝定居新西兰一个美丽的小岛上。又到“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暮春,三宝说南半球此时正值深秋,纯净又明朗。我想悄悄告诉她,家乡的白杨树已被漂亮的观赏树替植了,为了营养,人们也不计成本地拿黄豆泡豆芽炒菜吃了。但是,我一直难忘“神仙杨”深情浓密的绿荫佑护,回味着那一碗清炒黄豆芽那么鲜美醇香。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