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起

写诗

忽然就想写诗了。

不为什么,没有理由。

人忽然就醒了,

天忽然就亮了,

钱忽然就没了,

疫情忽然就来了,

我忽然就写诗了。

不晓得能不能叫诗。

几只鸟在一棵秃头的老柳树上神秘兮兮说话,

小城里喇叭在号召人们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健康主动扫码。

鸟的世界,没有喇叭。

鸟不戴口罩、不量体温、不种疫苗。

声音是一团火。

让人靠近,也叫人逃离。

鸟的声音让我感到一种亲近。

喇叭的声音则不能获得我的信任。

一群人都相信一种声音是危险的。

一队蝗虫往同一处飞也是危险的。

可是这有什么要紧?

我看见去世的铁匠。

我看见几个孩子的妈妈或是人们眼中普通的妇人。

我看见一个疯子坐在长河中央的石头上长成了石头的一部分。

我看见说来就来的夏天的姑娘脸上飘着说走就走的雪。

我看见混沌初开。

我看见空空如也。

我看见有一种光明在所有生命中穿行。

但是我懒得说话,

我不想说太多话,

一句话也不说,一个词也不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甚至连动也不愿意动一下。

我做梦了。

到处找厕所,

只有尿槽,没有蹲坑。

我就憋着。

还没憋坏,我就醒了。

我猜写诗不能练习,

就像做爱不能练习。

练习多了,容易疲惫。

劈柴的人,把木头堆在一起?

做爱的人,把身体叠在一起?

死去的人,把骨头摆到一起?

写诗的人,把文字码到一起?

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

古龙写小说,酒话太多。

他来找你,一身酒气,搀扶着他,甚至扛着,有一种沉重。

顾城不一样。

轻,空灵,可以拿在手里,诗自己可以走,彼此没有负累。

榻榻米

最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下盘不稳。

自家设计了一个榻榻米,盘腿坐着。

一条蛇坐在地球上,

什么也不看,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觉。

我也是。

我见过有些人坐在一个地方。

长着耳朵,不听。

睁着眼睛,不看。

扛着脑袋,不想。

他们只是去感觉。

这个世界只是他们的榻榻米。

他们比这个世界还要大一些。

大地是草木的榻榻米。

苍穹是星辰的榻榻米。

海洋是鲨鱼的榻榻米。

我是我爱的人以及爱我的人的榻榻米。

小说家

有的人,用神话过日子。

有人用真话,有人用谎话。

也有人,用瞎话就可以。

小说家都是耶稣。

小说家都有门徒。

小说家从心里掰一块饼,分配给人们。

分配给这个一点欢喜,

分配给那个一些悲伤。

分配希望,也分配绝望。

有时候分配不过来,自己就累死了。

有时候还在分配,

有人等不及,就把他们卖给了罗马人。

三毛。古龙。老舍。萧红。

海明威。卡夫卡。太宰治。川端康成……

都是被卖掉的人。

张爱玲。还没被卖,就累死在寓所里了。

有的小说家,

也没被卖,也没累死。

他们自己做自己的门徒,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豆食粑

豆食粑是豆的一种宗教。

豆食粑有严格的仪轨程序。

豆来自田野。

开一阵花,听几夜风,想一些心事,然后闭关,独自冥想。

农夫活捉了它们。一阵乱棍打下去,豆就光着头出关了。

禅宗的僧人也这样,总是被师父的香板吵醒。

继而暴晒,爆炒,剥掉它们的袈裟,碎掉他们的肉身。

继而蒸煮,发酵,蹂躏,成型,红尘滚滚,保持清醒。

豆的智慧远远超过人。

豆没有腿。

豆以人的欲望为腿。

豆驾着人的欲望来到人的面前,

豆让人一咬一口春夏秋冬。

豆让人一咬一口桑田沧海。

豆就是如此完成豆的轮回与使命。

豆就是如此圆满豆的解脱与升腾。

人这一辈子跟豆食粑很像,

唯一不同是人不如豆坚强。

春风起

电话响,接通,赶紧下楼。

你知道他们来了。

快递时代真好!

可见任何你想见的人,可读任何你想读的书。

一群鸟从头顶飞过,它们替你高兴。

关门,拆封,一行一行热泪盈眶。

爱恨,聚散,一秒一秒向死而生。

书是三生三世的资粮与盘缠。

书是古今来去的执念和罪孽。

书是千山雪。书是人踪灭。

书是蓑笠翁。书是寒江雪。

书是人拒绝承认的呈堂证供。

书是人无处可逃的涅槃重生。

书啊,

是白骨夫人送来的贪嗔痴慢和如实虚幻。

买书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要典当生命,

买一点前世的稀有,

换一点来世的轻盈。

鸟的翅膀是用来叩问天空的。

船的木桨是用来扒拉湖水的。

书呢?

如同拾起一片落叶。

如同去到一树花开。

如同敞开一回怀抱。

如同熄灯,睡去,刹那飞起,瞬间空茫。

一个人走,一个人悲喜,一个人死生,不便同行。

书是一阵春风。

春风起,万物自动排序。

你不知道是你在看书,

还是书来看你了。

等有一天,

你闭上眼,

你就成一本书了。

在你身上写满这世间所有你能读懂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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