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七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相思
那日后再没单独见过质潜。
他间或派人来,向我汇报打听到的咏刚下落。咏刚离开清云后一路南下,那笔巨款,自不免被人觊觎,清云料着先机,为他发出借路帖,倒也平安无事。途经第一个城市,他便择一家银庄,将其兑换成银票。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避开清云和宗家的银庄。再然后,他日日醺酒,走一程,醉一程,每到一处,必生事和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终在一无名小镇不知去向……
每听到一点消息,我的心便揪起来痛很久,很久。咏刚他是一个温和敦厚之人,一生之中,从未尝试和任何人起过口角。如何去想象,他成了火药桶子,动不动与人争吵、打架?他武功虽不很高,但为人向来机警,分明是觉察到有人跟踪,故意寻机失踪。咏刚父母均已死在文家遭难那一年,他和我一样,在这世上除了彼此别无亲人,如今不知去向,又能着落在哪里?
灯节以后北上赴京,临走时我向慧姨告别,望着她清减的容颜,心中充满歉疚,只不知我这一去,再回来时,慧姨可还安好?我有时想,也许母亲并不想我为她正甚么名清甚么誉,倘若我能在慧姨膝下尽孝,才是母亲真正所望的吧。可是,我只是个俗人,为俗事俗务俗名牵缠,怎么也放不开,这一趟,是非走不可的。
途中,我和杨若华日夕相伴,闲而无事,折了一只又一只纸鹤,七只串成一行,挂在马车外面,遂成风景。
质潜在另一辆马车。即使在路上,他也繁忙不已,每天有很多快马报件,飞赶过来待他处理。他那辆马车是特制的,车厢宽敞,辕架大而稳,窗户占到厢体一半大小,以供给足够的光线,和传递指令的方便。这辆马车虽大,还远不及他宗家在京都和期颐都还各有一辆,有着一间小小的卧室,一间客厅,主人能在马车上直接招待客人,若累了,马车四周还有一圈回廊,可以出来散散心,透透气。马车配备三十二匹骏马、三十二名轿夫,其豪阔气派,见者无不咋舌。只不过从期颐到京都,途中道路有宽有窄,不能容这样大的马车行驶,所以出远门时,并不会用上那两辆马车。
从窗口里,看得到他伏案的身形。他埋头于厚厚的案卷,手书口令,连喝杯茶松口气的功夫也没有,象在拚命似的,要把军备提供权的失利在其它方面弥补回来。英俊的脸上,没有了我回来初见时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深邃的失意,一缕缕憔悴。
车窗边挂起一串又一串纸鹤,粉的,绿的,青的,紫的,最多的还是纯白色,都是一种淡淡的颜色,淡得让人止不住惆怅,就象初春欲发未发的浅浅相思。随着马车颠簸,风卷起轻帘乱舞,那些纸鹤展翅如飞,摇曳云中。
杨若华一直看着我,看我又挂上一串纸鹤,笑道:“这车里都成了鹤的天下了。云儿,你别整日躲在车里,出去骑骑马,散散心啊。”
我微笑道:“我不闷。”折起鹤的一脚,人说道雁足传书,鹤儿啊,你能否捎带我的心愿,传给那远方的人儿?报平安,了思念,解开这次第千千结。
杨若华轻叹:“你近来很少说话,是不是怨着我们了?”
“怎么会呢,若姨?”是啊,怎么会呢?她们那样待我母亲,废她武功,逐她出帮,救她回来却逼她自尽,身后草草浅葬,至今无人为她正名,象这样,我都只字不提了,又怎会因其它事心生怨恨呢?
“云儿……”杨若华低低叹息,“别怪谢师姐过于武断,你的婚事,我们不够格替你作主,但你自己也要思量周全,家世、身份、地位,这些不可以不考虑的。”
“嗯?”我含笑,“家世?”
“辛护卫……终究只是你文家世代家将,你此一去,将受皇朝封诰。云儿,你一意念他恩好,有没有想过你们身世悬殊,倘配成婚,在朝廷,在江湖,无论在哪都未免受人非议。你固然可以当过耳秋风,但压力在他那儿,你能保证,他也永远不在意么?”
我有点维持不住笑颜了,小心的折出鹤翅: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简单,而又残酷得无比真实的原因?——令她们作出那般自以为是、焚琴煮鹤之举?
“你没有经历过。”杨若华叹气,眼神朦胧,或者也忆起前尘云烟?“就算你们可以忽视外界言论,仍然不代表这是完美的。云儿,你不懂得,有些裂痕即使穷其一生,也无法弥补。普通的书香世家和市井工商之间,便是格格不入,何况有着这样的差距?你们现在一厢情愿,到将来倍尝沉沦痛苦,可就来不及了。谢师姐的做法,也许太无情也太无礼,但她是为你好。”
“若姨,我是晚辈,资浅无能。”我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分解,“若姨是金枝玉叶,贵胄门阀,有此成见,顺理成章。可若讲到身份之别,我母亲,原也是贫困交集无以为生,这才加入清云。无非我母亲做的比别人好些罢了,不然她一生在民间,对朝廷大员的护卫而言,高不可攀的就是我了。门第并不能说明什么,咏刚的护卫,也不是做一辈子的。”
做一辈子,又有何妨,我只想完成这边大事,便与咏刚返乡归田,但求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耕织随唱,调儿弄女,乐也融融,趣也无穷。
杨若华笑了:“你的母亲,她可是剑神传人……再说,即算什么也不是,她也是例外,皎皎如冰轮悬照,清雅不可及,曜曜然在水一方,遗世独立。她生来便是那样一个人,天然的贵族,谪凡的神女,只供人瞻仰。不论她什么身世,什么来历,注定了不会一生平凡。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叹了口气,怅惘不已:“是啊,这样的人并不多,锦云便是一个打回原形的俗世凡胎,一个企盼真实,企盼安宁的平凡之人。”
杨若华叹道:“你是因少时惨痛,在心里留下阴影,这阴影要一辈子跟着你走么?”
“我……”我想说,并无阴影,最终什么也没说。
清云这一回赴京,乃十年来首次堂堂正正之行为,因而排场甚大,走得不快。将近一月,方到上阱。
这地方离京城还有一百多里,计一日多行程。上阱蔡家是质潜最大的对手,彼此表面维持关系,多有往来,车到半途,即有人来迎。随后质潜带了文焕回拜。
黄昏斜照,日色尚未为晚,我携迦陵出店走走。
此城不大,早年也并不发达,多半是由于近年蔡家崛起之故,市肆相对繁荣。朱门高户,雕栏犹新,兴步所至,丝弦不绝于耳。
忽闻人声鼎沸,有凶恶的咒骂之声,和旁观围哄,混乱之中,夹杂一音隐约嚎哭:
“你们这帮遭天谴的!黑了心的狗杂种,老天有眼,天打雷轰啊!”
是一条老年人的嗓子,悲恸欲绝,透着走投无路的苍凉。语声未住,被粗暴的恶骂淹没:“找死的老奴才,快滚!快滚!”
“老不死的!死都死了,还想害人,把尸体送上门来晦气,要把死人病传染给活人啊!”
“滚!还不快滚!”
一阵棍棒击打,横拖竖曳直向我这边冲来,其势凶恶,跟随围观者无数。我看见一块木板,一领草席,那嚎哭的老人扑在草席之上,死命抓住不放,身子随之拽出老远,他已顾不得咒骂对方,只急叫:“主母!”草席之下,露出一丛乌黑浓密的头发,死者是个女子,年纪也不甚大。
迦陵上前喝道:“住手!欺侮老人死者,还算是人吗?”搭住最凶悍一条大汉的长棍,反向后推,把那大汉直推出几尺远,撞到另一凶汉身上,两人一起摔倒。
共有七八条家丁护院打扮的大汉,正逞凶恶得意忘形间,被迦陵一挡,阵脚大乱:“什么人!敢挡住大爷!”
我冷冷一瞥这帮恶奴所执凶器上血红的“蔡”字,不予理会,迦陵笑道:“挡你们,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可是要打恶狗呢!”
我扶起老人,说:“老人家,令主母已故,及早入土为安为上。”
老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来,哭道:“正是,主母亡故,老奴把主母遗体带回家来,原打算葬入祖坟。”
“葬入祖坟?他妈的什么葬入祖坟,这个女人有传染病,活着就害死不知多少人,老不死的分明不怀好意,想要人人都传染上一起陪葬!”那帮凶奴不是迦陵对手,两三个回合都已跌得头破血流,破口大骂。
老人怒道:“胡、胡说!主母……”他脸涨得通红,头暴筋涨,“不会了……过世了,不会再传染……”
既有此言,想来女子生前确有传染病,难怪那些人如临大敌,连旁观人众,在周围指指点点,很多不以为然。只不知这老人的“主母”与蔡家有何瓜葛,这事倒是难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