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南门口那些剃头匠吗
老缺仔
刘述涛
老缺仔姓李。人们叫上他这么一个外号,原因是他在“文革”的时候,最能剪阴阳头了,而且剪的是东一个缺,西一个缺,于是人们一提起要斗争谁,要给谁剪个阴阳头,就马上会说到南门口去找老缺仔,于是老缺仔的真名没有人叫了,一喊就是“老缺仔”。
开始有人喊老缺仔,老缺仔还脸红脖子粗地和人争论一番,说自己的手艺哪里差了,什么时候把人的头剪出缺来了。的确,老缺仔的手艺可是真刀真枪学出来的,学徒三年,毁在他手里的冬瓜萝卜也不计其数。
村人记得最清楚的是老缺仔给个妇女剪阴阳头。这个妇女嘴巴快,在队上去出工的时候,竟然说了句:“柳宝,你这副狗相走前头呀。”那还了得,柳宝是地主分子,走前面的从来都是四个小伙扛着的毛主席伟人像,现在竟然叫一名地主分子走前头和我们敬爱的毛主席走在一起,当时就有人喊口号:“打倒现行反革命!”
于是,这名妇女被社员中的“革命积极分子”按在了老缺仔的剃头椅上,老缺仔是满脸放光,手上的剪刀如过山车般快,只听见“喀、喀”几声,一个阴阳头就完成了,这名妇女满脸除了头发就是泪水,当按住她的人松开手,她狠狠地抽了自己的嘴几个耳光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时老缺仔却用脚碰了碰她,轻轻地说:“晚上我来给你修修,兴许比现在好看得多。”妇女一听,站了起来,朝老缺仔鞠了躬走了。
老缺仔也很无奈,但事理却自明。
这些事情都是我慢慢长大,别人说给我听的,因为我身边的人说到“文化大革命”,就会说到老缺仔。
等我长到七八岁,第一次见到老缺仔,是因为爷爷要剃头。爷爷年纪大,行动不便,所以,要剃头从来都是在家门口等老缺仔,有时候爷爷自己不等,就会对我说:“你坐在门口,看见了老缺仔,喊他一声。”老缺仔住在我家上面的阳关桥,但有两条路可以回家,有时左等右等也等他不到,我大伯或者是我母亲上街经过南门口的时候,就会交待老缺仔来我家一趟,那么这天的下午,老缺仔就会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回家。
到我家大门口,放下他的剃刀椅子。我是十分好奇老缺仔的这一套剃头的家伙,剃头椅子有小抽屉,就像个百宝盒一样,左边一个小抽屉、然后,右边又一个小抽屉。更奇的是他的挑子里还有热水和凉水,随时拿起脸盆,都能够有热水供应。那时候小,不知道底下有木炭在慢慢燃烧,难怪有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说法。
老缺仔也十分愿意显摆给我们这些好奇的小孩子看,他总是慢腾腾地给爷爷剃头,头剃完之后,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块类似于帆布的布条子上一去一回、一去一回十几次,然后在爷爷的脸上打上肥皂水,再用毛巾擦拭干净,你耳边就听见这把锋利的刀发出沙沙的声音。长大后我才明白这叫修面,修完面之后,还得铰鼻须,一把小剪刀在鼻子里嚓嚓地响。最后是掏耳朵。整个过程我看我爷爷都像是睡着了一样,一脸很享受的样子,当一切完了之后,老缺仔轻轻拍一下爷爷的肩膀,爷爷才像大梦初醒一样,从靠背椅子上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三个五分的硬币。
有时候老缺仔给爷爷剃完了,也会问我剃不剃,这个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坚决,“不剃!”因为那时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叫老缺仔,我担心他手艺不精,真的在我的头上剃出许多缺来。
过了几年,街坊忽然间流行起什么发廊、发屋,名人名剪、小李飞刀,乱七八糟,什么名字的都有,更有甚者还弄些穿着很少的女人坐在外面,于是老缺仔也就彻底不在南门口的街面上出现了,我爷爷的头也就由我堂哥代替了,因为堂哥原来在部队里剃过头,虽然手艺不怎么样,剃光头还是蛮有把握的,只是堂哥每每剃完,爷爷一点没有享受的样子,倒像是遭了罪一样。
再后来,爷爷去世了,老缺仔也去世了,我也每个月要去理发店理一次头了,只是每一次都没有什么修面,铰鼻须和挖耳朵的程序,我也就这么过来了。但就在昨晚,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脸上都是毛发,像头上的头发一样又黑又密,我使劲揪,使劲揪,都揪不完,我忽然间害怕,这个时候我在害怕中醒了,醒来之后我摸了摸脸,脸上什么也没有,我放心地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