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朱海良|监狱故事

这是齐红监狱系列的第7篇,前6篇分别是:《监狱爱情故事》《监狱性事》《监狱逃杀》《为了完成狱友的遗愿,我在监狱里多待了一个月》《刑满释放前19个小时,他突然死了》《东北贼王:十指下的江湖》

消失的朱海良
撰文:齐红
我当上监区犯人值班组长的半年后和朱海良第一次打交道。
国庆节前一天照例是清监,我和几个犯人值班员协助管教挨个清理检查监舍。让犯人协助管教清监的原因,是犯人熟悉犯人的习惯,知道一些犯人把违禁品藏在什么地方。比如我已在监狱里服刑十四年,扫一眼某个人的眼神,大致能看出他是否违规。监狱里很小,十几年如一日和大家混在一起,一个人从里到外都被彼此看的透亮。
其实监舍内部很简单,除了床、被褥和一个脸盆里的洗漱用具,就是一个柜子里整齐摆放的书包。因此,对监舍内部进行安全检查,一般搜不出什么违禁品。
在管教监督下,值班员重点是检查被褥,把枕头被褥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摸一遍,看是否藏了什么东西。如果在被褥中被检查出什么,不用说是入狱不久的新犯人干的。有一次清监,我闻到一个老犯人身上有膏药味,让他脱了裤子见大腿内侧贴了个伤湿止疼膏药,揭开后检出一片两厘米长的刮胡子刀片。
我和值班员协助管教挨个监舍清监,在第八组监舍检查时,见床下脸盆里挨着毛巾刷牙杯放着一卷卫生纸,一个值班员照例把脸盆中叠成四方块的毛巾抖开,又掐了掐牙膏见没问题,就去检查枕头被褥。
我看了下床头牌写着朱海良的名字,我认识他但极少和他说话,主要是他不爱说话,没事就一个人坐那儿沉思。
我对沉默寡言的人格外留心,大意分吓人一跳或出人意料的事都是这种人干的。我拿起脸盆里的卫生纸捏了捏,把半卷卫生纸层层抖开,一根大号缝衣针露了出来。
我瞟了眼管教和其他值班员,见他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检查被褥上,便将缝衣针顺手压在另一张床的缝隙中,然后装作没事样去检查放书包的柜子。
我这样做算是严重违规,特别是在管教眼皮子底下一旦被发现,结果就是去禁闭室呆几天。但我就那么做了,原因是我不想让朱海良由此受处罚。还有一点,如果把缝衣针交给管教,朱海良不但要被扣分,还得在大会上低头亮相,他那种沉默寡言的人肯定受刺激,弄不好就出个大事。在这些事上,我比管教更清楚。
国庆节放假几天可以娱乐,很多人在看打蓝球,朱海良一个人坐在花坛处晒太阳。我走过去也坐下掏出烟递给他一根,他看我一眼警惕的眼神一闪而过,摆摆手说不抽烟。
我说听口音你是河南人,他嗯了一声。我问判了几年,他说七年。我又问犯了什么事,他说故事伤害。
在监狱里犯人之间严禁谈论案情,也不允许聊家里的事,但实际上这些规矩几乎没人遵守。
我又问了朱海良一些家里的事,他回答的极简单:有父母,未婚,一个姐姐嫁在外村。他说话语气平和不卑不亢,而我是值班组长,算是犯人中权力最大的了。
我说清监那天挺有意思,在卫生纸里发现一根针,藏针的人绝对不一般。朱海良笑了一下转头看打蓝球,我又说胆子虽然大,但风险更大,不值得。说完我站起身走了。
在监狱里我这么做也绝对不值得,我和朱海良彼此不了解,暗中帮了他一下,遇上城府深又心思走偏锋的人,会以为我别有用心,会反戈一击威胁我,也算抓住了我的把柄。
第二天朱海良没去打扑克下象棋,还是坐在花坛那儿晒太阳,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他,走过去又坐下。
朱海良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问你不是不抽烟么,他笑了下说谢谢你。我把烟推回去说我抽自己的。
其实我心里挺警惕,昨天对朱海良有所暗示,现在又是大白天,如果他和谁商量好了做扣,我接过他的烟就被实证了。在监狱里人的反应与外面的人不一样,疑心大而且挖坑的手段更隐秘。
但我对他更有了好奇,这倒不是我认为他要反控我,是觉得他有直愣愣的一面。在挡回朱海良递烟后的一瞬,我看到他眼睛里的不好意思。
我说过节了没事逮住谁都聊一阵,闲得无聊呗。朱海良说组长你想问什么就说,除了涉及别人的事我不会告诉你,我的事你尽管问。那根缝衣针就是我藏的,与他人无关。
我说什么事也没有,针的事早过去了,我在监狱里瞎混了十几年也觉得没味儿,就想听别人讲故事。
我说的话是真的,几年前就打算出去后写点什么。再说我喜欢听一些我认为有特点的人讲他的往事。
朱海良说他是河南周口人,住的村子就挨着山东荷泽,河南比山东穷,他和村里几个人结伙到山东靠海的船上打渔。
他说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四季被太阳晒脱了几层皮,特别是在冬天沾上海水都不想活了。在海上冒死漂了一年,最恨的是被老板逼着赶着去韩国那边海上撒网,被韩国海警用水炮呲不说,还开枪吓唬罚款。就是这样干一年老板才给了半年工钱。
为要工钱,朱海良他们到处找老板,那个老板不是骗就是避而不见,最后朱海良这帮人急了,就和老板动了手,结果朱海良打伤了老板的人,被以故意伤害罪判了七年。
我问他最后工钱要到没有,他恨恨地说没有还要倒赔钱。
正在我和朱海良因他说起往事陷入沉闷时,在大门口的值班员跑过来告诉朱海良去探视处接见。
朱海良听说有人来看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发愣。我拍拍他说肯定家里来人了,快去吧,早去能和家人多呆会儿。
两个小时后朱海良从探视处回来,他手里拎着个编织袋低着头红着眼睛在值班室等着检查物品。我走过去见他额头上有伤有血迹问家里人谁来了,他口气闷闷地说是父母来了。
接送朱海良去见父母的管教告诉我,检查完带他去监区卫生室给伤口上药。管教叹了口气说真难为了他父母。
按规定接见完回监区的人必须接受值班员检查,看是否私下带回违禁品。我看到值班员从编织袋中取出内衣裤、还有显然是家里烙的饼及一些花生苹果什么的。
按习惯凡接见回来的人,值班员都要观察他的情绪神情,有些人因服刑家里有了变故,如父母去逝,老婆提出离婚,生活困难等等,这些事都能影响到犯人的情绪,甚至有些人一蹶不振,个别人还会破罐子破摔有了自杀或逃跑的念头。值班员如果发现了异常,须及时向管教报告。
朱海良拒绝去卫室室上药,他说留着伤心里好受些。过了会我上楼走到朱海良所在监舍窗外,见他坐在床前的小凳上,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我感到他一定遇上了什么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人们又涌到院子里玩,朱海良照例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仰头着天发愣。我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说见了父母应该高兴,父母身体还好吧。
他半天没说话,抬手擦了下眼晴,手握成拳猛地砸在膝盖上:“我他妈真不该离开家到山东来打工。”
朱海良告诉我,他的父母一个月前就商量了要来看儿子,当时母亲还病怏怏的,但为了看儿子坚决要走,无奈朱海良的父亲只好把家里的三轮车修整后,在三轮车上用棍子扎了个遮阳棚,又在车上铺了些被褥,让朱海良母亲坐在车上启程去山东。
朱海良父亲骑着三轮车拉着老伴白天休息夜里赶路,一路颠簸。饿了就在有村庄的地方架起锅煮点从家里带来的干面条,渴了就喝点车上罐子里的凉水,走了一个月好歹在国庆节放假赶到了监狱。
在探视处接见室里,当朱海良看到又黑又瘦满脸皱纹的父母,当即跪在地上嘭嘭连磕了十八个响头,接着抱住父母的腿嚎啕大哭。
在接见室里朱海良的母亲边小心异异紧张地看着几米外的管教,边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和头,她颤抖着声音告诉儿子在监狱里要听话,别和人争吵打架,争取平平安安回家。
朱海良说:“两个老人骑着三轮车到监狱来,一路上遭了多少罪呀!”
我无法安慰朱海良,我知道这些人犯了罪到监狱服刑改造,但受惩罚与折磨的却是家人。
半夜十二点后我在各监舍巡查,在窗外看见朱海良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我告诉值班员多看着点朱海良,但别去惹他。
朱海良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带着病来看自己,并且一路上病情反复加重。在路之朱海良的母亲一再对他父亲说,怎么地也要见到儿子。
按规定外省籍来探监的可以连续两天与服刑人员见面,管教见朱海良的父母年迈,请示监狱后将两位老人免费安排在招待所住下。
晚上躺在床上哮喘发作的朱海良母亲,对朱海良父亲说见到儿子放了心,儿子整整齐齐还是像以前一样结实,等出了监狱回家再也不让他出去了。
那天晚上朱海良的父母没说多少话,他们见到了儿子心里压着的石头挪开了,心里的苦难淡去了很多。朱海良的母亲一再嘱咐他父亲,天亮后出去找找,买些西红柿和青皮萝卜,说儿子最喜欢吃这两样了。
这是朱海良母亲在那个晚上最后说的话,待天亮后朱海良的父亲招呼老伴起来洗漱吃饭时,发现老伴躺在床已于无声中去逝。
监狱帮助朱海良的父亲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又安排他去县里的宾馆休息了一天,还给朱海良的父亲买了火车票,把他送上了回河南的火车。
临上火车前朱海良的父亲给管教跪下,他手里举着五十块钱,老泪纵横地请求管教买点西红柿和青皮萝卜捎给朱海良,说这是儿子他妈最后的心愿。
国庆节放假结束的第二天开始出工,朱海良换上干净的灰蓝色囚站在出工队伍中,他知道今天还能见到父母,所以换了身干净衣服,到工地后等着管教带他去探视处。
朱海良一夜未睡,他在床上辗转不停,见到父母后的情景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他都会想上几十遍。
父母都老了许多,精神头也差了许多,但父母着自己的目光却温和慈祥如常,他甚至闻到了母亲身上隐约散发出的中草药味道,也闻到了父亲身上淡淡的伤湿止痛膏的辛辣味。
朱海良在夜里想了许多,差不多想了自己二十五年的生长经历,想到了父母对自己的万般呵护,也想到了自己在村里打架惹事父母去登门赔罪。
他甚至还想到了自己打工出门前没来的急把猪圈修理一下,鸡窝漏雨也没整修好,他觉得自己幼稚简单,对父母及家里的事粗心大意,竟有如此多的事没有去做。
朱海良暗暗发誓,一旦出了监狱回家,不仅要万般照顾好父母,还要把家里所有的事要干好。他想到自己在服刑中学了种植技术,监区还安排自己去菜园种菜,至少他能靠种菜并活父母了。
他还盘算了一番,回家后把承包的口粮地种好,再种上两个大棚的蔬菜,养几头猪一群鸡鸭,这些养殖种植课在监狱里都学了,只要扎扎实实干错不了。
当然,朱海良也回想了自己这次到山东打工的经历和教训,他认为自己入狱几年后总算开了窍、明白了道理,冲动胡干蛮干把自己有理的事搞成了犯法。他在心里说再没下次了。
熬到天亮起床铃响起,朱海良第一个跳下床,他去洗脸刷牙,把内务整理完又换上干净衣服。他告诫自己今天见到父母别在哭了,要好好陪着父母说话,把自己回家的打算详细说给父母听,让父母不再担心。
出工队伍站好报数后,监区长让我通知朱海良今天留在监区不出工。朱海良以为自己今天还要去见父母,没多想回到监舍。
朱海良在忐忑不定中熬过了半天,他一直在焦虑中等着值班员来通知自己去探视处。直到下午监区长叫朱海良去谈话室。
从谈话室回到监舍后他有些不安,他告诉我监区长找自己谈话,先是总结了朱海良入狱几年的改造情况,肯定了他的改造表现,鼓励朱海良坚持下去,争取减刑争日回家。
在谈话最后监区长告诉朱海良,因他父母年迈又一路劳顿,他的父母身体不太好,如果连续与朱海良见面,会因情绪不稳加剧身体状况不良。监狱长说为了两位老人身体着想,监狱已给他父母买了火车票,让二老坐火车回河南。
监区长把一袋西红柿和青皮萝卜让朱海良带回去,说是他父母买的,托管教带给朱海良。监区长对朱海良说,希望你真正懂得父母的爱子之心,极积改造早日与家人团聚。
朱海良接过装有西红柿和萝卜的袋子,心里充满感谢,同时心底一丝疑虑与不安悄然出现,他由对父母的担心逐渐变为父母一定遇到了什么意外:思儿心切的父母能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到监狱,又怎能放弃再次见到儿子的机会?
管教吩咐我要多注意朱海良的情绪,发现异常立即报告。
 五

一个月后朱海良向管教提出申请:为加速改造,请监区将自己调往垃圾场的改造岗位。
我所在监区是个以种植和养殖为主的单位,也是犯人学习种养技术的实习基地,产生的垃圾多,清理及运送垃圾任务繁重。
朱海良主动请求调到垃圾场,主要是垃圾场劳动量大,每月可以得到更多一点减刑分。他在见到父母后产生了积极改造多得减刑分、争取减刑早日出狱回家照顾父母的强烈愿望。
监区同意了米海良的请求,把他由种植组调到了垃圾清运组。至此,所有人看到的是朱海良整天闷头干活,汗水浸透了囚服。
朱海良在闷头劳动的同时,有意接近垃圾组一个沉默寡言的犯人乔东。曾经当过兵的乔东在监区犯人中颇受尊重,原因是他将横行乡里的一个村霸打残被判十一年,同时他又沉默不语目光中露出锐利。
我知道乔东当兵时练就一身格斗功夫,还知道他一个人不仅放倒了村霸,还打倒了几个村霸的跟班。我与乔东虽然极少说话,但通过眼神我们彼此知悉。
我还通过一个在垃圾组的老乡知道,朱海良似乎在向乔东学习什么。我感到朱海良似有所想。
在星期天或节假日休息,我常看到朱海良坐在花坛那里,他还是那样不怎么说话,不是看其他人打蓝球,就是抬头看着天空。
在朱海良服刑到六年时,他获得减刑一年。
朱海良出狱那天,天刚露出晨曦,我看到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站在监舍环视了尚在睡觉的所有人,然后走到乔东床前,向仍在熟睡中的乔东恭敬地躹了一躬。
那天早晨朱海良跟着送他出狱的管教走到监区大院门口,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我和他对视了有三秒钟彼此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跟着管教向监狱大门走去。
我走进值班室,伸手取下看板上朱海良的牌子,在值班记录本上写下X年X月X日5:36朱海良出狱。
朱海良出狱的第四个月,一天上午监区长叫我去谈话室。当我走进谈话室看到监狱侦查科科长及另外两个佩戴警察臂章的人坐在桌后,他们问询了我有关朱海良的一系列问题。
其中有朱海良在服刑中的情绪及言谈,他是否说过出狱后报仇的话,他见到父母后的状况如何,他在服刑中接触较多的犯人是谁,他是否与曾是涉黑犯罪的犯人来往,等等。
我意识到朱海良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
一年后我被释放出狱,我向管教问到朱海良的事。管教说朱海良出狱回家后知道了他父母已先后去世,他在父母坟前沉默不语坐了很多天,又把父母的坟重新修缮,还把和父母住的房子粉刷一新,修理了院子,供上父母牌位,告诉已出嫁的姐姐要给父母上坟烧香,然后他就不见了。
“这个朱海良仇心太重又走了极端,跑回山东找到当初欠他们工钱的那个船老板家,在船老板家附近躲了几天。当那个船老板开着车出去在半路抛锚时,朱海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用刀杀了船老板。他二爷的就一刀扎在心臟上,刀也没拔走。”管教语气挺沉重的说。
我问管教朱海良呢?他说至今还没抓到。
管教问我:“你说句实话,在监狱里呆了十几年,心里到底怎么想?”
我坦率地告诉管教,等自己出了监狱的门回到社会才知道自己想什么。
管教严肃地看着我说:“肯定有难处有变故,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胡来。”
管教是个挺不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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