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的抛弃

1

晚九点,施娟开车送走了石涛的最后一个烂醉如泥的哥们儿后,终于喘了口气。

她捂着滴血的心,揉了揉眉心,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仔细盘算今天的全部花销。

就刚刚那一桌,服务员拿来账单的时候,施娟一眼瞄到右下角那接近五位数的总价,差点没晕过去。经济条件影响了她的表情管理能力,而她的老公石涛,则迅速通过她如遭重击的表情,判断出事态之严重。

他将脑袋移过来,顿时心脏漏跳一拍:菜品加酒水一共8980!

石涛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饭店弄错了。可再仔细一看单子,好家伙,光那一只帝王蟹都两千四百多。剩下的那些叫不出名目的菜品全都三五百,最便宜的素炒都六十多。洋酒四百多一瓶,开了六瓶……

他只能抖着手打开手机,抖着手付了款。

这还不够,现场除了施娟没喝酒,石涛没喝醉,其他人都灌得他妈都不认识了。施娟还得怄着一口老血挨个送他们回去。前前后后一共开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有一个竟还在施娟的车里吐了!

亏得石涛反应及时,用自己新买的一件两百多的衬衣兜了,才没弄到车上。

石涛要把衬衣团巴团巴带回去洗,施娟怒道:“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这么多钱都花了,还在乎这两百块?”

细算一下:吃饭花了快九千,到饭店之前给他一受伤的哥们儿拍片子处理伤口花了几百。这还不止,再算上之前被他哥们儿弄坏的沙发,挂花的液晶电视……

天!施娟要疯。

而所有的一切,皆因为石涛的哥们儿帮他们搬了个家。

施娟跟石涛节衣缩食多年,终于在去年咬牙卖了那套一百来平的老房子,换了160平带超大阳台的三居室。是施娟喜欢的户型,有她梦寐以求的大阳台。

但这套房子的首付也花光了他俩全部的积蓄。

石涛看着卡上的余额,有点肉疼,说:“老婆,你说咱俩倾尽所有买这么大房子,是不是浮夸了点?我那些哥们儿会不会说我打肿脸充胖子?”

施娟正在新房子里美滋滋地转悠,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咱们买房子你管别人怎么想?靠努力获得想要的东西,怎么就打肿脸了?再说你别一天到晚你哥们儿哥们儿的!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那些所谓的哥们儿,那就是一群不着调的酒肉朋友,除了你还算有点心气,没一个上进的。”

2

施娟快刀切豆腐似的叨叨完这些,就寻思搬家的事。

新房的味儿散得差不多了,月底老家的亲戚们就要来做客,现在不搬更待何时?

可施娟在网上看了好几个搬家公司,报价都不低。因为他们的旧房子在六楼,没电梯,新房子也是多层也没电梯。并且新旧房子之间的路程还挺远。

再者施娟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宁可努力攒很久的钱买一件经典家具,也绝不随随便便买个便宜的凑合。所以她屋里头那些家具电器都是高档货,搁到新房子里也完全不违和的那种,有的需得借助特殊搬家工具才行。

谁知在施娟挑挑拣拣反复斟酌、敲定了报价两千的那家公司之后,却被石涛悄悄给取消了订单。

石涛算了一笔账,搬家要两千,不如喊他哥们儿来帮忙得了。反正周末大家都闲着,完了找个馆子请大家吃一顿也才五六百,撑死一千到顶,以前大伙儿聚餐也就这价位。这样算下来,还省了一千呢!

其实最主要的是,石涛想借这个机会向施娟证明,他跟哥们儿都是真感情。

婚前石涛曾跟哥们儿有过一段儿打成一片的日子:通宵游戏,喝酒打牌,讨论怎么泡妞怎么发财,豪言壮语,还立誓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最后一帮人里头没一个混出名堂的,吹牛逼的依然在吹牛逼,混日子的依然在混日子。反倒看起来最老实的石涛,是他们当中最早结婚买房的。

石涛觉得,施娟有点市侩,要不然她怎么看不起他这帮哥们儿、只跟混得好的朋友来往——他们也有两三个混得好的共同好友,施娟对他们态度就不一样,每年都会主动安排一两次共同出游。

这不是市侩又是什么?

因为施娟管得严,不知从何时起,石涛跟哥们儿慢慢断了联系,有一次哥们喊他去宵夜,他都答应了,可又因为施娟不准他去,放了鸽子。他一直觉得挺愧对他们的。

所以这次,石涛也是有意借着搬家,跟大家伙儿联络感情,同时让施娟改善对他们的看法!

结果呢,这家搬得并不顺利,可以说是相当糟糕。

虽然一群大老爷们儿有的是力气,可并不专业。沙发卡在楼梯的转角上不去下不来。两拨人咬紧牙关在两头拉锯,结果噗呲一声,沙发皮面被撕裂了好长一大块儿……不仅如此,鞋柜摔折了一条腿儿,鱼缸磕破了一个角,电视显示屏上也有一条划痕……

让施娟崩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一个哥们儿不小心给柜子砸了脚,当场不能动了。还有个人手被夹了,指头当场就紫了。

施娟吓坏了,赶紧跟石涛开车把人送到医院,还好没骨折。

于是就有了后面那顿死贵的饭。石涛过意不去,说:“大家伙儿都辛苦了,馆子随便挑!”

但石涛没想到他们会挑那么贵的。除了石涛跟施娟,其余的人都知道那个餐厅贵,但谁也没说啥。

3

施娟没想到她会因为一顿饭哭了。马路上人流不息,霓虹闪烁,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使她的痛意又强烈了几分。她一句话也没说,一边开车一边任由眼泪肆意奔涌,实在影响了视线,就抽一张纸巾擦一把。

石涛一句话也不敢讲,直到车子又过了两个路口,他才憋出一句:“其实今天的海鲜味道也挺好的,我一直想带你尝尝帝王蟹……”

妈的,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一顿饭,快九千,够两个月的房贷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两个人刚到家,石涛屁股还没着地,施娟就拎着包给他看。包口拉得大大的,冲向石涛:“这包里的一万块哪儿去了?”

石涛不知道,真不知道,这一万块现金还是石涛自己取回来放进施娟包里,准备月底老家孩子们来的时候给红包的,剩下的留作家用。他努力回想白天搬家时哪些人碰过,想了半天,好像谁都碰过,又好像谁都没碰过。

家里的衣服鞋包都用快递箱子装了搬下去的,箱子不够用了直接用手搂。那个包最后是谁拿出去的,他想不起来。

施娟彻底崩溃了。直接拿包砸向了石涛,“你的好哥们儿,一顿饭吃了你九千块。九千啊,咱们俩加起来一个月不吃不喝才挣多少?咱们买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们不知道吗?每个月四千多的房贷他们不知道吗?他们知道!但为什么他们还是要狠狠地宰你一顿呢?因为你买了大房子,而他们没有!”

“还有这一万块,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只可能是他们中间的谁拿走的。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小偷啊。”

施娟气急,索性放纵个彻底,“你说我看不起你的兄弟们。是,我是看不起,因为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点为生活努力的样子!每天只知道吹牛,一成不变地混日子。你要是继续和他们搅和,不要说提升自己,不被拉下水就是万幸了。不说别的,就说这次的事儿吧,都搞成啥样了。得多么没素质的人,才会拿所谓的哥们当冤大头,敲这顿竹杠,一顿饭把人吃到余粮都没有。”

施娟痛骂了石涛一顿,冲进卧室去了。

石涛颓然跌入撕破了皮的沙发里,天旋地转。

沙发绵软,弹力十足,皮质优良。

他记得买这沙发还是五年前的事。因为不想凑合,之前在那套老房子里,他们家的沙发位空了好长时间,就用几张高背椅替代着。到后来有个周末,施娟终于意气风发地拽着他走进了商场,她的目光无情地从一众便宜沙发上略过,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全场最贵的这张真皮沙发上。她拽着石涛一起去体验质感,一屁股坐上去,来回弹了十几下,摸了八百遍,然后倚在石涛怀里,暧昧地眨巴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老公,我跟这沙发有缘,感觉它是我上辈子的情人,咱买吧!”他本来觉得他们当时那老房子配不上这么贵的沙发,可施娟眼里那星星般闪耀的渴望打动了他,也感染了他。事实也证明施娟是有眼光的,这沙发贵是贵,可用了这些年,无论款式还是质地,都完全没掉线。要不是这次搬家……

石涛叹口气。默默拿起手机,打开了他们七个人的小群。群里的每个人曾经都那么熟悉,可如今看着这一个个熟悉的头像,又忽然觉得全都这么陌生。

他很想问那个包的事儿,最终还是忍了。

4

隔天,石涛找了专业人员上门维修了破损的家具,沙发也补好了。师傅技艺高超,补过之后跟新的一样,丝毫看不出破绽。

但修复得再好,沙发的主人也知道它跟以前不一样了,那种心爱之物不再完美的隐隐痛感,短时间内是不会消失的。

冷静下来的施娟跟石涛,仔细地进行了一次核算。他们把这次花费在搬家上的所有费用,包括家具的维修和丢失的那一万元全都算进去,最后算出这次搬家他们统共支出了两万多。

日子依然向前,搬家事件告一段落,生活很快步入了正轨。石涛和施娟不可能因为这一次不愉快的搬家就分道扬镳,施娟也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何况她后来在另一个包里找到了那一万元现金。

是她自己换了地方忘了。她原本应该跟石涛澄清误会,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想到那顿齁贵的饭,想到损坏的家具,想到她一贯以来对他那帮朋友的厌恶,她决定做个恶人,把石涛对那帮朋友的误解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她真的不喜欢他跟那帮人在一起。

石涛呢?他不会告诉施娟,其实那天早晨,他去她包里找车钥匙时,就已经看到那一万块了。最上面一张钞票上沾有墨汁,他有印象。但他没吭声,默默把钞票放回去,也没再拿钥匙。而是隔了一会儿,让施娟把钥匙拿给他的。

石涛不确定施娟是故意藏了钱冤枉他们,还是自己换了包搞忘了,但他也不想再问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际交往也是如此,你以真心待人,他却虚与委蛇,旁人看得真切,你却懵在其中。如果不是那天他中途去卫生间,听到两个哥们儿的对话,他一定到现在还在跟施娟抗衡,为哥们儿叫屈、鸣不平。

那么石涛对哥们儿的心又是如何死了的呢?他到底听见什么了呢?他听到其中一个说:“坤子真是狠啊,挑了这地儿,人均不低于一千吧。”

“那是,现在不宰他什么时候宰?人家跟咱们不一样,工作稳定收入高,换得起大房子。这点饭钱还不九牛一毛?你别看他在群里哭穷,一个月房贷四千什么的。他这是变相炫富,膈应人呢。再说人家混得好,已经不屑跟咱们为伍了。这一年下来,才见几回?倒是搬家了想起咱们来了。当咱们免费劳工?一会儿你也甭客气,能喝多少喝多少。他老婆也不喝酒,到时候叫她开车送咱们回家。”

“我是真喝不下了,洋酒这味儿我不习惯。”

“那你叫他给你整瓶82年的拉菲?”

“那不成,拉菲也太贵了,别回头给他整哭了……”

石涛就在“哥们儿”的嗤笑中默默离开了。换了个厕所,用冷水冲了把脸,又把脸埋进池子里哭了一会儿。

很多事非得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会相信。越执着越虔诚,面对赤裸裸的真相才会越茫然越心痛。但冷静之后,他觉得其实也没必要怨他们。尽管他的确是无心,但他在群里说的那些话在他们看来确实就是炫耀;尽管他很想和他们继续打成一片,但就算施娟不拦着,他也是真的一年见不了他们几回。

他们的人生已经交集得越来越少。像施娟说的,人的步调不一致,渐行渐远是必然,分崩离析是常态。

真正的哥俩好,不一定非得在一个高度。但保持在同一高度,确实更有可能把一份友情坚持到老。

你很好,我也不差,你希望我过得好,我也乐见你成长。

他有点理解施娟为什么有选择性地发展友情了,与市侩无关,只是不想过度消耗时间精力在注定不能长远的情谊上。他更明白了,能用钱办妥的事,尽量不要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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