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传》之九 | 上野 (三)

文/陈慧剑
播讲/觉新
监制/法量大和尚

李叔同之爱好戏剧,正如他喜爱书画、金石、音乐、诗词一样,他的灵光过处,便照亮了一个角落,发现了一种东西。对戏剧,他干起来坚决、认真,直到有成就为止。如果说他演戏,想在这上头成名,错了,他仅仅是一个严正的票友。

《茶花女》的上演,动机是”中国两淮水灾卷走了无数同胞的生命”,身在国外的人,对祖国的灾害,总比国内的官吏更敏感,于是《茶花女》在急筹赈灾捐款义演的大旗下揭幕。

《黑奴吁天录》则强烈地反映中国民族自决的心理;黑白种族的不平,正是世界上一切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的思想,不只揭发了美国种族歧视的黑暗面,也否决了世界上任何种族的歧视与不平,自由与奴役的对立!《黑奴吁天录》上的黑人,由中国学生演来,正是中国青年苦闷的宣泄,面对列强的抗议。

“春柳社”不仅是中国戏剧运动的新芽,也是中国青年站在二十世纪尖端,从事爱国运动一种突出的表现。中国人的思想不平凡,正如中国人的性格不保守一样。

叔同一觉醒来,感觉两只眼里直冒金星,再睁眼一看,自己身上正盖着一条薄被,这床被不知什么时候从诚子身上移过来了。

再看诚子,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非常纳闷,非常寂寞。

太阳已从窗帘外拼命向窗缝里插脚,好像有人挤过来一样。看看壁上的自鸣钟,八点只欠五分了,这才翻身坐好。

“奇怪?”他没有说,只是想,”人到哪去了?”看着空下来的床褥。

但时间不容他想,想想,八点钟,还有约会。要在这里等朋友来

你总不能让别人来了看这个房间像一 堆垃圾。

画笔、画架、颜料,演员的行头,刻字的刀,女人的余韵,名士的派头,零乱地充满着空间。

他匆忙到盥洗间绕一遭出来,八点已过,”黑人贩子”还没有来,便把窗帘拉上,窗门关上,沏杯茶,走到钢琴边,先用两个指头试试琴,在B调的键子上轻轻地点两下,清脆。正待坐下练练柴可夫斯基的《B短调第六号悲怆交响曲》。

'喂喂,李岸先生!'有人在房门外叫。

是管公寓的“阿卡米桑”,从两门之间伸进一只手递过一 张名片。

“欧阳予倩”。

他看看钟,八点七分,再看看琴,觉得太对不起柴可夫斯基先生了。

于是他转过头,走到窗口,把帘布拉到一边,推开窗门,向下一望,一个面容姣好、中等身材的中国学生,正在向上看。

“叔同,叔同!喏,怎么啦?”下面人很急,期待叔同的话。

”哟,予倩兄!我们约会的时间是几点的?”他是压根儿准备按时练琴了,而且这架琴,又是属于两个人的。他练后,得排出时间来让给诚子。

即使琴可以宽恕人,人,又何必强求宽恕呢?

火车开动前你晚到一秒钟,都会造成你失败、灰心。

“八点,叔同啊!但现在是八点五分了,看我从牛达区老远跑来,又是假日,天还早咧!'

”可是这里的钟已是八点十分了,你延误了十分。按照我的功课程序,现在正在练琴,予倩!对不起,我们改日再谈如何!”

“哦,我这么远来....

“对不起,欧阳兄一” 叔同向这位学戏剧的朋友点点头,便把窗门合上,隔断了窗外的话。

'欧阳予倩? ...他在心头重复一句,便转身安然自得地坐上琴前的凳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打开琴盖,十只细长的手指,伸直,先随便在键上走一趟,正待奏出《悲怆交响曲》,他又似乎听到什么东西悉索在响,是猫,还是什么?

“叔同!'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啊—— 诚子!”他回过头来正对着端一盘热气氤氲的面点的诚子姑娘。

诚子轻盈地、熟练地放下盘中的点心,所有的点心全是面捏的,不是包子,又不是馒头,这是一肚子孕育着甜食的点心,诚子把它送到叔同右首的矮桌上,这才去又冲两杯牛奶。

“诚子,你把我震了一下,你变动了我生活的程序!”

诚子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嫣然一笑:“你还没有吃早餐,吃完了,再让你震我一下好了!”

诚子说话的表情,极其美丽;不是日本女人的被动美,也不是中国女人的拘束美;不知那是哪一种美质,从她身上馥溢出来,令人心意清凉。

她自己靠在一张沙发 上,隔着桌子,待叔同讲什么。

叔同没有笑容,也没有什么反响;在情感上,似一只燕,穿过白色的梨花丛,静静地、平静地飞翔。

“诚子!你走,没告诉我,你来了,也没打个招呼,这可不好啊!'叔同说话了。

'请吃吧,李岸先生。”她把盘子推过来,叔同无法推托地吃了。

'我承认人心丑恶,亦复承认人心善良;我深深喜爱诚子,这正是一体的两面。人,对内是丑恶的,对外则极其善良!'叔同心里说,嘴里吃着。中国的包子,最上乘的是一包“混水”,下乘的是一包“肉”。但日本的包子是一窝“甜粥”。

他们随便说话,因为他们已没有距离。诚子对叔同的身世已全部了解,譬如天津,他有一份家业,天津的家里,有一个古式一点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母亲,则是他父亲的继室;过去他有过风尘上的知交;他是个放得下、看得破、重情感,而表达严肃的读书人。他的性格如此,任何人都无法加他的帽子,说他“浪漫”或者“寡情”。在这个时代,男权高于一切,英国的女人还没有投票权哪,还谈到日本和中国吗?

他们中间最大的问题,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关系。他有一天终要回到他的祖国去,诚子会如此想。

“对诚子,我有沉重的情操与责任。”叔同想。

练琴的时间已过去了,要练,只有明天;十点以后,便是习字。'我承认,我非常欣赏你,诚子!”

“噢?”诚子一怔,然后一笑,“欣赏我,模特儿?”

'不,欣赏你音乐的质量,我过去见过的女人,有诗书素质的,有经典素质的,有绘画素质的,只有你  —— 音乐素质,并非由于我们是同好,而事实,你的本质,便是音乐;但又非因为你是学音乐的。

”叔同!”诚子沉着面容,“你不以为我们是异国人吗?”

“音乐,一切艺术无国籍。”

“假使我要去中国呢?'诚子说。

“我欢迎。”

”一个中国人的..

“中国人的“叔同重复一句,“我们人住着的世界,迟早有一天成为一个'大联邦’我们是同文同种 !”

“我们贵国人民就不作如此想。”

“那真不愧是贵国的人民了,”叔同瞅她一下,“诚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啊,你说我出去了?我没有出去,也没有回来过,我不去不来。”

“怪话,你还会打禅机呢!”

“什么禅机?'

“不来不去,便是禅机。“

'这怎么讲?'诚子问。

'这呀  —— 不来,便是不生;不去,便是不死;不来不去,便是不生不死;不生不死,便了脱生死,入无生死地,这岂不是'禅机?”

'这好像钻棉絮,使人有朦胧的感觉。”

'好啦,我们不说这些,我也不是行家,从知识上学来的,并不见得真能受用。你们日本人东翻西译的东西可真多, 从印度的奥义书,苦行婆罗门修持法,柏拉图、苏格拉底言论集,荷马的史诗,中国的道德经,孔子,释迦,乃至王阳明,张道陵的神符,吉卜赛女人的巫术,应有尽有。大学图书馆里,读不完的尽是这些东西,还有埃及木乃伊的配方,阿拉伯人的炼金术,印度教苦行派的绝食,和瑜伽行持法....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也并非我所爱,我最喜爱的,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因为它能创造这些。”

“你们日本人哪!”

“我们日本人信天照大神,敬佩武土道,还有禅宗。但是,我依然不了解禅。”

“我知道。历史告诉我们,隋唐之际贵国的'大礼小野妹子两度出使到敝国,结果把印度传给我们的经典,装许多船回去,便是你们今天的禅和武士道的祖宗。

“我们要扯到什么时候?”诚子说。

“十点。”

'我得走了。” “走吧。”

'对啦,让你写字。我不能破坏你的生活。”

'这是什么话?”叔同怔了怔。

诚子走了。

然而,一分钟后,诚子又回来了,她忘了带走一条手帕 ,同时她告诉叔同她早上并没有走,只是上街等点心,现在真正是走了。

“我想到,人与人间,应该互相负责。”叔同自语。'这便不是你说的话了!'” 诚子扭回头, 抛下一句。

“谁的话?”

“我便不要任何人负责,缘合则聚,缘尽则散;什么负责不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

“互相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

“这句话有点靠不住,向自己负责,才有良好的社会。”诚子说。

“走吧!”

“好,就走。”

诚子走了。

“我不必向诚子负责。”叔同望着摆在桌上的宣纸,纸上隐约地浮现着要他负责的层层叠叠的人像:从他早死的母亲,他的妻儿,他的社会,乃至朱慧百、李苹香、杨翠喜这一班人物 ,这些人,隐隐约约,面容所表露的,是悲是喜,无法看清,但有一点最相似, 便是“爱”。

不管知识上,还是情境上,有一种造作,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你拒绝它,它也要自动地做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束。人类的一言一行一念,都包含着无数层“造作”的罗网;最后,束缚自己。

上野的第三年,诚子与叔同开始同住 ,那是自然的结果。在法理上自无法解释;在情感上,如叔同先生这样的人,却无法不履行这种由友谊到情谊的过程。歌德活了八十岁,最后爱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这个老头儿,也结过婚,但他恋爱了几十次,第一次他串演了“少年的维特”,在精神上,自杀了一次;但在西方,没有人评论他;他的《浮士德》却与日月同辉。

上野的春天与秋天交替。

诚子来了,

诚子去了;

诚子去了,

诚子又来了;

最后,诚子通过她母亲的同意,终于与叔同共宿双飞。

爱情最后的归宿,便仅只如此。

“春柳社”一条美好的嫩芽 ,已从日本移到中国的南京和上海开花结果,成为中国戏剧与爱国运动的根源。

从一九O五年九月到一九一一年三月,叔同在日本求学五年七个月,也消耗完了上野的全部时间;上野不仅造就了李叔同,也决定了他而后三十年艺术上的宿命与精神领空的成就。

没有”上野五年七个月求学生活”,可能也没有三十年后的李叔同。

更应注意的是,没有诚子,也可能没有“出世的李叔同”;诚子在这一方面高于”朱慧百与李苹香”;她的质地影响了他。假使在上野没有诚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而在他日,他的生活方式如何写,思想过程如何演变,都无法预知!

看过卢梭《忏悔录》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由大师的少年“肮脏到何种地步”,但他毕竟洗刷了这些!

一九一一年的春天,正等待迎接学成归国的李叔同!学校只造就些璞玉,但并不雕琢。

“你终将要回到你的祖国去的!”诚子说。

叔同黯然。

“你走吧!”诚子说,”人在任何恶劣状况下,都有生存的理由;好像人活在北极雪原上一样。

“你也同去,诚子!”

“我?”

“是的,我把你安排在上海我的朋友那里!”

诚子垂着头,显然,离开日本  —— 她的故国与她的母亲,这是一个重大问题。

“不吗?'叔同问。

”我只要看到你,便可以活。”诚子说,”可是离开这里,也令人伤心。”

“诚子!我以我的信誓保证,你会活得很好,你是知识分子,诚子。人总不要叫知识迷住了;除了现象界的差异,在本质上,万有都不能分你我!'

”我回去看看我母亲,她老了。但我母亲非常喜爱你的,叔同!”

'这我同意,但我是中国人。“

'这我了解。”

“怎么决定呢?眼看就毕业了。在天津,已由我的朋友,决定了我的差事。”

“等我母亲赞成我到上海,我们便同去看看你们贵国的景况;我只当游历一番如何?'

“是啊,你这话说得就非常透彻了!”

'有时,也并不透彻!”

'除了我当和尚,我想不会背弃你的,诚子!我的病,将因你更形加重!'(叔同到上野第二年发现自己有了肺病的征兆。)

“这我知道。”

“我母亲—— “

”别再说了,叔同!对你—— 我不取任何报酬。我不要任何信誓。我只认为这是前世决定!”

'这—— 我还是扭不过宿命论,照我这个人的一生,便不应该再糟践你了,可是我又走了老路 —— 唉,人生!想到这,便对不起我那可怜的母亲!'

“别再说了,人总是如此的。人心都是肉做的,不提炼,哪里有精华呢?”

”你很高明,诚子。委屈你,等于降低我一样,我们的格调绝不会有差异;我们是平衡的;其实,对女人来说,我只了解你一个;我也只承受你一个,你永远是明澈的。”

“可是,叔同  我要回去一下。”

“你走吧!'

诚子便收拾一点东西,下楼,回京都的家里去。

叔同的内心越是接近行期,越苦闷;觉得带诚子回国,不知是否正确。但留下诚子,也错。

诚子回家了,三天后捎回来她母亲的口信,到上海去她同意,但诚子每年要回国看她一次。三月末,上野的学生,终于结束了他们五年整的全部学术生涯。叔同辞别了教授们。黑田清辉,是他最崇敬的教授之一。

回到不忍池公寓,诚子正在烧碎纸。

人生,从许多角度的逐渐转变,最后变为全面。

当行期已定,他便带着诚子,这一双异国儿女,由神户同乘英国圣玛利号邮船,驶过太平洋,由中国沿海,向南驶;叔同把诚子送到上海,住进法租界海伦路一栋宽敞的住宅里 ,自己回到天津。

在上海有一架钢琴伴着诚子。

因为在天津工业学校的叔同,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到江南来。

在人间离合悲欢的场面下,只有精神生活,才能彼此有所慰藉,赋予期望。

待续

天宁寺公众号编辑部  慧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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