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别舍弟宗一

别舍弟宗一

唐·柳宗元

零落残魂倍黯然,

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

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

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

长在荆门郢树烟。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西)人。世称“柳河东”。贞元九年(793),二十一岁的柳宗元进士及第,授校书郎。二十六岁又中博学宏词科,调蓝田尉,升监察御史里行。与刘禹锡等参加主张改革的王叔文集团,任礼部员外郎。“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后迁柳州刺史,故又称“柳柳州”。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并称“韩柳”。散文峭拔矫健,说理透彻。山水游记多有寄托,尤为有名。寓言笔锋犀利,诗风清峭幽远。著有《河东先生集》。

创作背景

此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春夏之交。韩醇《诂训柳集》卷四十二:“'万死投荒十二年’,自永贞元年(805)乙酉至元和十一年(816)丙申也。诗是年春作。”柳宗元再贬柳州时,他的从弟柳宗直和柳宗一也随同前往。宗直到柳州后不久就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三岁,柳宗元伤悼不已,为其撰《志从父弟宗直殡》。亲人中,除了从弟宗直,老母卢氏、爱妻杨氏、娇女和娘等都相继弃世。柳宗一住了一段时间,约半年以后又要离开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去。柳宗元十余年来充满坎坷和不平,历尽艰辛和磨难,惊魂零落。亲人离散,同来的两从弟一死一别,让他不禁甚感凄然,于是写了这首诗为柳宗一送别。

译文

如今这残缺的心灵,又遭遇兄弟离别,更加黯然神伤;兄弟俩越江相别,双双落泪,依依不舍。独自一人离开京城,投身六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岭南,十多年以来,历经无数次艰难险阻。岭南山多林茂,瘴气弥漫,天空常年乌云密布,遥想舍弟所去之地湖北江陵此时应该是春尽夏来,水天一色。相隔太远,今后只能寄以相思之梦,我会经常在梦中见到郢地(湖北)的烟树,但愿梦中见到弟弟。

注释

宗一:柳宗元从弟,生平事迹不详。

零落:本指花、叶凋零飘落,此处用以自比遭贬漂泊。黯然:形容别时心绪暗淡伤感。

双:指宗元和宗一。

越江:唐汝询《唐诗解》卷四十四:“越江,未详所指,疑即柳州诸江也。按柳州乃百越地。”即粤江,这里指柳江。

去国:离开国都长安。六千里:《通典·州郡十四》:“(柳州)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里。”极言贬所离京城之远。

万死:指历经无数次艰难险阻。投荒:贬逐到偏僻边远的地区。

桂岭:五岭之一,在今广西贺县东北,山多桂树,故名。柳州在桂岭南。这里泛指柳州附近的山岭。《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七《岭南道贺州》载有桂岭县:“桂岭在县东十五里。”瘴(zhàng):旧指热带山林中的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这里指分别时柳州的景色。

荆、郢(yǐng):古楚都,今湖北江陵西北。《百家注柳集》引孙汝听曰:“荆、郢,宗一将游之处。”何焯《义门读书记》曰:“《韩非子》: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得相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

赏析

全诗苍茫劲健,雄浑阔远,感慨深沉,感情浓烈,抒发了诗人政治上生活上郁郁不得志的悲愤之情。尤其是“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读来令人感泣。

诗的一、三、四联着重表现的是兄弟之间的骨肉情谊,第二联集中表现作者被贬窜南荒的愤懑与愁苦。

首联开篇点题,点明别离,描叙兄弟惜别之情。“越江”,即粤江,这里是指柳江。两句意思是说:自己的心灵因长期贬谪生活的折磨,已经成了“零落残魂”;而这残魂又遭逢离别,更是加倍黯然神伤。在送兄弟到越江边时,双双落泪,依依不舍。起势迅拔奇突,悲情无限,有极大的感染力。在二弟宗直暴病身亡之后,大弟宗一又要北适湘鄂之地安家,作者经不起这样大的打击,故曰“残魂”且已“零落”,神情“黯然”却又加“倍”,其中自有贬谪之苦,孤寂之意。此刻兄弟泣别,双双垂泪,虽为人之常情,却另有深意:诗人在极度艰苦恶劣的环境中生活,需要亲情友情支撑他那即将崩溃的精神世界,然而贬谪以来,亲人相继弃世,此时宗一又要北去,诗人更觉形单影只,愁苦无依。这两句诗既是铺叙,又是情语,充分表现出诗人苦涩的心境和兄弟之间的骨肉情谊。

第三联是景语,也是情语,是用比兴手法把彼此境遇加以渲染和对照。“桂岭瘴来云似墨”,写柳州地区山林瘴气弥漫,天空乌云密布,象征自己处境险恶。“洞庭春尽水如天”,遥想行人所去之地,春尽洞庭,水阔天长,预示宗一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一抑一扬,蕴愁其中:由于桂岭洞庭,一南一北,山川阻隔,以后兄弟相见恐怕就非常不易了。因而在这稍见亮色的描述中先笼罩了一层哀愁,十分巧妙地为尾联的表情达意伏下一笔。

诗的最后一联说,自己处境不好,兄弟又远在他方,今后只能寄以相思之梦,在梦中经常梦见“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一带的烟树。“烟”字颇能传出梦境之神。诗人说此后的“相思梦”在“郢树烟”,情谊深切,意境迷离,具有浓郁的诗味。古往今来,这“郢树烟”似的幻象使失意的迁客骚人趋之若鹜,常愿眠而不醒;但又让所有的失意者无一例外地大失所望。这“烟”字确实状出了梦境相思的迷离惝惚之态,显得情深意浓,十分真切感人。

这首诗所抒发的并不单纯是兄弟之间的骨肉之情,同时还抒发了诗人因参加“永贞革新”而被贬窜南荒的愤懑愁苦之情。诗的第二联,正是集中地表现他长期郁结于心的愤懑与愁苦。从字面上看,“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报荒十二年”,似乎只是对他的政治遭遇的客观实写,因为他被贬谪的地区离京城确有五、六千里,时间确有十二年之久。实际上,在“万死”、“投荒”、“六千里”、“十二年”这些词语里,就已经包藏着诗人的抑郁不平之气,怨愤凄厉之情,只不过是意在言外,不露痕迹,让人“思而得之”罢了。柳宗元被贬的十二年,死的机会确实不少,在永州就曾四次遭火灾,差一点被烧死。诗人用“万死”这样的夸张词语,无非是要渲染自己的处境,表明他一心为国,却被长期流放到如此偏僻的“蛮荒”之地,这是非常不公平、非常令人愤慨的。这两句,有对往事的回顾,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吟,字字有血泪,句句蕴悲戚。

此诗是伤别并自伤之作,深得后世诗评家称赏。唐汝询《唐诗解》曰:“此亦在柳而送其弟入楚也。流放之余,惊魂未定,复此分别,倍加黯然,不觉泪之双下也。我之被谪既远且久,今又与弟分离,一留桂岭,一趋洞庭,瘴疬风波,尔我难堪矣。弟之此行当在荆郢之间,我之梦魂常不离夫斯土耳。”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卷四曰:“语意浑成而真切,至今传诵口熟,仍不觉其烂。”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别离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柳宗元的这首诗既叙“别离”之意,又抒“迁谪”之情。两种情意上下贯通,和谐自然地熔于一炉,确是一首难得的抒情佳作。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