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说
1996年的唐瑜,绝对不止六十岁,不应称“本命年”!记忆中,尝读前辈学者、翻译家董乐山先生短文(载《文汇读书周报》,但记不起年月日了),专说“本命年”的。大意是回顾自己由少至老,并未闻“本命年”一说,如今,大陆忽而出现“本命年”,甚感迷惑。为此,董先生还专门去看过一部《本命年》的电影,看过之后,仍未明白何谓“本命年”!想从当下的电影电视里去获得真知,董先生委实有些天真。
按,“本命”原指人的生年,早见于《三国志·魏志·管辂传》。
《三国志》封面
唐代有两位才力相埒(音liè,同等义)的诗人,即刘禹锡(字梦得)和白居易(字乐天),时称“刘白”。两人友情深笃,有当时就流传的三卷本《刘白唱和集》为证(见《新唐书·艺文志四》,此书《四库总目》未著录,或因刘、白均各有诗集,因之而后渐湮没)。刘禹锡有《酬乐天闲卧见寄》五律,其末句曰“同年未同隐,缘欠买山钱”。又《酬乐天小亭寒夜有怀》五律之中间四句,通称颔联、颈联:“斜风闪灯影,迸雪打窗声;竟夕不能寐,同年知此情。”还有一首《元日乐天见过,因举酒为贺》五律的末句云:“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按,古人元日酒席,以年齿先后为序获饮,故云)这些诗中,用了“同年”“同甲子”,可知两位诗人是同一年出生的。再检白居易的诗,有《七年元日对酒》七绝诗五首之四云:
这首诗的下面有白居易的小注:“余与苏州刘郎中同壬子岁,今年六十二。”所说“壬子岁”指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按十二生肖,刘、白二位均属鼠。据白诗的小注,诗写于他六十二岁,则该在唐文宗大和七年,再回溯一年为大和六年,即公元832年,岁在壬子,是出生之后刚好一甲子六十年轮回一周的生诞之年,也正是白诗所称的“本命年”。流光如水,年华易逝,六十年的春秋曾不能一瞬,短短的几句诗,该孕括了多少感慨哟!
南宋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是古代诗人中存诗数量最多的一位。除去散佚的不计,约有九千多首。这里只从中检出不算知名的两首,只与“本命年”有关。
一首题《致仕后即事》十五首七绝之八:
从诗题而知,是他致仕后在家乡山阴所作,若试以编年,则诗人七十有五矣。朱文公熹称:“放翁且喜结局(按,“结局”指致仕,即告老退休也),不是小事,尚未得以书贺之。”(见《朱文公文集》卷六四“答鞏仲至”)足以明“地行仙”等语是出自真情,非虚妄语也。
另一首《岁晚》七绝诗之二曰:
按,“绛人”者,高寿老人也,是陆游自称。诗的大意是说自己既不信佛,也不学仙道,规矩做人,胸襟自然超尘脱俗;别问我这老头多大岁数,翻过年我儿子都六十了。陆游很器重的长子子虡(音jù),是宋室南渡后,宋高宗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出生的,岁在戊辰,生肖属龙。时陆游二十有四岁。这可以从他另一首诗加以印证。诗题为《戊辰岁除前五日作,新岁八十有五矣》,诗后的小注云:“大儿新年六十二,仲子六十,季亦近六十。”
从诗题和小注,我们推知,是在“戊辰岁除前五日”写的诗,这儿的“戊辰”指宋宁宗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度过这个除日,五天之后,我们的诗人八十有五,其大儿子虡在“戊辰”则应为六十一(古人计算年龄多虚岁)是“本命年”无疑也。
宋代以《容斋随笔》而名世的洪迈,在其另一部大部头《夷坚志》支志戊卷第五有一则笔记,题曰“文惠公梦中诗”,说:
按,“文惠公”乃指著者洪迈的长兄洪适(音kuò,不是“適”的简体字),尝官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逝后谥号“文惠”,故称“文惠公”。他的传世著述除《盘洲集》八十卷之外,还有《隶释》二十七卷及《隶续》二十一卷,是最早集录汉魏时代石刻、碑拓的专书,后世研究汉字流变及汉魏历史必读的文献典籍。他出生于北宋徽宗政和七年丁酉(公元1117年),生肖属鸡,至乃弟容斋所记的“是岁”指的是南宋孝宗淳熙四年丁酉(公元1177年),恰好过了整六十年,一个“甲子”,故称“本命年”。
北宋宋敏求的笔记《春明退朝录》卷下有一则云:
宋太宗的意思是,不应只过一个“本命年”,而应当存两个甲子。这样,过了百岁的老年人就可得以巴望到第二个“本命年”了。当皇帝的大多想长生不死,岂止“期颐”。不过,颇具讽意的是,宋太宗皇帝驾崩时,享年五十九岁,连一个“本命年”也没到!
北宋英宗的宣仁皇后,神宗之生母而哲宗之祖母也。她出生于仁宗明道元年壬申(公元1032年),生肖属猴。神宗以三十八岁驾崩,哲宗冲年不过十岁,于是祖母垂帘,称“太皇太后”,临御听政。她甫一上朝,即派专使迎司马光、吕公著回京,担任宰相执政,“又起文彦博于既老”(时文潞公已年逾八十矣)。苏轼兄弟二人也是这时受到重用的。而那些个“亡状”(按,“亡”,同“无”,指贪腐、目无法纪者)及冗员等皆“次第罢之”,又“戒中外毋苛敛”以宽民,极严于自律,人称“女中尧舜”(可参见《宋史·后妃传上》和《续资治通鉴》)。
元祐七年壬申(公元1092年),宣仁皇后六十岁,朝廷下诏书曰:
上引诏书见《宋史·礼志五》。诏书中的“州军”,也作“军州”,是宋代行政区划名,犹今之“省、自治区”;“天下州军”就是指“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当然,是指各地方的行政负责人,绝非庶民百姓们(猜想是不会做扰民、困民、病民的事的)。为这位“女中尧舜”度“本命年”而致庆,朝廷内外,举国上下,除极少奸佞小人之外,都不会有异议的。怎么庆贺、颂歌,怎么宣扬她的政绩似都不为过的。可仔细再体味“诏书”,似全无这些俗套,仅仅对“宗教界”(即诏书中指的“僧尼、道士、女冠”)和“内外狱囚”行善事而已。
《宋史》封面
原来是宣仁太皇太后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时好时坏,诸医束手,朝廷上下皆不知所措,这时正遇上她六十岁寿诞,她的“本命年”!以行善事而为宣仁皇太后乞福祈祷,既是众人的衷心祝愿,也在情在理……遗憾的是,无力回天,就在元祐八年的九月,宣仁太皇太后终于奄然登遐,享年六十有二。
总言之,古代文献,不拘诗、文,凡说到“本命年”,指的都是六十年一甲子的生诞年,绝非每十二年一次的生肖年,试略体悟一下上面所举的文献,当不难释疑解惑。又,上文曾语及,古代(或曰“旧时”)计算年龄,多指虚岁。如清代刘廷璣《在园杂志》卷一开篇即云:
所说的是清圣祖,名玄烨,即俗称的“康熙”,他出生于顺治十一年甲午(公元1654年),生肖属马,因为甫一出生就算一岁,俗间之“六十年一甲子轮回”,还得再加上一年,即六十一岁才是他的“本命年”。“圣寿六旬有一,是为本命元辰”,就是这个意思。
附
先抄录《现代汉语词典》(后面简称《现汉》)关于“本命年”的释义如下:
抄录的《现汉》为最新刊本。《现汉》以其权威性和最大的发行量,其影响之深远毋庸置疑,由其对青少年学生的影响。其他的汉语词书,凡涉“本命年”,必然“借鉴”,亦属情理之中。我尝思虑,《现汉》之具权威性,全在吕叔湘、丁声树这样的大家严格把关,领衔编纂,且绝非挂个名头而已。
上世纪七十年代,由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负责,丁、吕两老领衔全力投入《现汉》的编纂工作。“初稿”出炉之后,分发全国各高校语言专业的教研单位等,广发征求意见。“意见”经收集、整理,最后由丁、吕两位审定,于1978年交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不敢说已“尽善尽美”,但其权威性是公认的,客观存在的。怎么可能出现“本命年”这样“硬伤”性的错误呢?为此,我一直心怀耿耿。
后来我惊异地发现,八十年代之前的《现汉》,也可以说《现汉》的初版本,根本就没收载“本命年”这一条,“本命年”作为词条,是九十年代之后的修订本中出现的。像丁、吕诸前辈大家绝不会疏略如此。足以释疑解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