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丨山里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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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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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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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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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婚礼
吴 瑕
1
当妈妈说带我到河那边参加表叔的婚礼时,我激动得一夜没睡着!一颗心在瘦弱的胸腔里扑通扑通乱跳。但我紧抿嘴唇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怕妈妈看到我的兴奋劲骂我轻狂,一生气又临时变卦。
山里的婚礼,会是怎样的呢?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穿上新衣服。几家子约齐,向水库进发。
金秋时节,天蓝得像刚染过的蓝布,平展展地铺在大理石桌面上。白云像刚弹过的棉絮,绒蓬蓬地堆在上面,被金色的太阳镶上金边。米黄的金桂,火红的丹桂,密密匝匝,淡淡的清香氤氲在清新干爽的空气中。粉蓝色的喇叭花一直吹到屋顶,和架子上金黄色的丝瓜花遥相呼应。
赴宴的有妈妈,姐姐,大表姐,妗子,舅舅家的大表嫂。大表嫂穿一身枣红色西服,新烫的卷发。那时烫发还是新事物,波浪似的发卷披散在肩膀上,洋气极了!但妈妈就是保守,她私下直嘀咕,说像只卷毛狗,“披头散发的,成个什么体统!”但我觉得时髦得要命,心想如果我也披着这样波浪似的卷发,该有多美呢——到了山里,准引起轰动,那才神气呢!
2
机船在碧绿的水面上航行。啊,水库像大海一样广阔!层层波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白鸥轻云一样贴着水面飞翔。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像犁田一样劈开一道耀眼的水痕,船行过,犁开的水痕立刻合拢,又恢复绸缎一样平滑光亮的水面。
下了船,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草木的青气、果木的香气扑面而来。到处都是山,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大山深处。成片的松树蓊蓊郁郁,山坡上铺满红褐色的松毛。柞木林子在风中飒飒作响。偶尔看到一两棵野柿子树,挂满橘红色的小灯笼。板栗树上结满刺球,有的裂开十字形豁口,露出油亮亮的栗实。
山上打板栗和耙松毛的人们伸长脖子往路上看。我伸直手臂像飞翔的鸟儿,很了不起地挺着脯子。我听到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后来才发现山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表嫂的烫发上。我感觉自己像个城里人,头昂得更高、蹦得更起劲了。
爬过几座山,顺着鸡肠子一样的小路走了半天,终于到了。一座农家院落,大门两边堆着柴草垛,土坯墙上贴着一块块黑褐色的牛粪——晒干了可以当柴烧。跨过高高的木闸板,一个四方院子。正面三间土坯房,小黑瓦,廊檐上支两根木柱子。木格子小窗,木板门晒成灰白色,炸开指头宽的缝子,一推吱呀呀地响。黄泥巴夯实的地面,有点坑坑洼洼。东边盖着厨房,猪圈,牛圈,鸡厨,西边两间草房,是大表叔二表叔的住处。大门对着一个池塘,清亮亮的水,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山树和房屋。
新堆的稻草垛散发出稻禾的浓香,地上铺的竹席上晒着新摘的花生,抓一把摇摇,哗啦啦地响。院子一角栽一棵石榴树,黄褐色的石榴压弯了枝,有的笑开了,露出珍珠般的籽儿。山墙边怄个粪堆,断断续续冒着青烟,发出好闻的泥土气。
一家办喜事,一村人都来帮忙。欢声笑语像大水浪一样,一波一波此起彼伏。
3
我们被当成贵客,安排在堂屋方桌上吃饭。
三表叔瘦高个,黝黑的脸膛,见人一个劲地傻笑,额头堆起几道皱纹,两腮弯成一对大括弧。他穿一套深蓝色涤纶哔叽新衣,头戴蓝色鸭舌帽,正面缝着大红丝线。他躬着身子打拱,逢人递一支烟。
第二天举行婚礼,头天夜里暖房。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一支锣鼓队,有打大镲的,有敲收锣的。敲马锣的最神气,当的用木槌一击,猛地把盘子大小的铜锣抛向空中,像飞碟一样旋转起来,再轻巧地接住。
一湾子男女老少都聚在屋里听锣鼓唱。 屋子里沿放一张大床,很高的床厅,铺着大红被褥。一群妇女挤坐在床沿,剥着新炒的花生,嘻嘻哈哈笑个不断纤。大表嫂一进来,所有的目光刷地射到她身上,像无数把梳子把她从头到脚梳几遍。
支客的热情地招呼着,搬来长条凳,拿抹布擦了又擦。大表嫂很优雅地坐下来,背挺得笔直。小孩子坐在大人腿上,或挤到屋子中间张大嘴巴看热闹。
一个脑后梳着圆髻、穿着很刮净的妇女端一面方盘,里面堆着染得红红绿绿的花生、白果,还有大红枣子和水果糖。她唱一句,抓一把果子撒到新床上,一屋子人都和一句“喜哎——”伸出双手去接。孩子满地乱抓。妗子她们把染红的萝卜、红枣往枕头里塞,据说讨“早生贵子”的彩头。
三表叔扎煞着手僵硬地站着,纽扣一直扣到下巴,显得人像一根电线杆。他笑得嘴咧到耳门子,一个劲点头哈腰。
暖房唱到八九点才散。
4
我们被安排在邻居家休息。她家把最好的床腾给大表嫂她们睡,孩子们睡地铺——在地上铺软软的稻草,上面罩一床单子,放两个塞满稻壳的长枕头。我喜得在上面翻筋斗,打滚,粘一头草屑,像个鸡窝。
这户人家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大的叫阿蓉,黑红的圆脸,乌压压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做一手好针线,会纳厚实的鞋底,做圆棒棒的布底鞋;还会绣花,钩绒线衣,编柳条筐。她手指纤长,粉红色的指甲亮亮的。妈妈说这样的手最巧。小的叫小慧,瓜子脸,绯红的两颊,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闪着羞怯的光,睫毛像一排小刷子。大女儿性格爽朗,快言快语,小姑娘腼腆害羞,总是低着头,偶尔抬起头忽闪着黑眼睛好奇地打量来客。混熟后,她捻捻大表嫂的西服里子,摸摸她卷曲的烫发,试穿她的高跟鞋。阿蓉像踩高跷一样歪歪扭扭走几步,笑得搂着肚子蹲下去。小慧握着嘴吃吃地笑。
山里的夜真静啊!深得像一口古井。月光水一样倾泻下来,大地像涂上一层亮亮的蛋清。群山像铁兽一样匍匐着。池塘里的水银光闪闪。扑塌一声,一个黑影掠过,那是迟归的鸟儿。有时“嗡嗡——”几声狗叫,闪电一样划破夜的宁静。秋虫唧唧连成一片,落雨一般。
空气清新湿润。心肺扩张到说不出的大。能嗅到树木呼出的青气,还有稻草晒干的太阳味,怄过的土坷垃的烟熏火燎气。
白天哄累了,头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5
睡梦中被鞭炮声惊醒。妈妈、妗子她们已经起床了。今天是大喜日子。我一骨碌爬起来。
阿蓉正在编辫子。她偏着头,乌黑的头发在手指尖跳跃着,一会功夫,两根粗溜溜的黑辫子编好了,扎上皮筋,啪的一声甩到后背上。
大表嫂在打理她的烫发。她撩点水扑在蓬松松的发卷上,手指缠住一绺打着卷儿,一松劲,弹簧一样的发卷就弹到肩膀上。
大表嫂拿出自带的雪花膏,眉笔,口红,小心翼翼地化妆。阿蓉在一旁惊奇地看着,不时问两句。
“每天都画吗?”
“是的。”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起早些就是了……你也可以学着画。”
“嘴红得跟吃人似的,还不被人笑话死……但是真洋气,城里人就是赶时髦……”
早有人请我们去吃早饭。已经撒过娇头。我四处找穿红着绿的新娘,妈妈指给我看,一个高挑个、白白的脸、穿着枣红平绒上衣的女人,“她就是你新表婶子。”
我大失所望。还以为是披着红盖头、穿着大红套装、撑着红阳伞的漂亮女子呢,怎么跟个邻居大妈一样?
听她们私下嘀咕,原来新表婶是再嫁来的。她原来的男人得病死了,又走一步的。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跟我同岁,留在奶奶家,小女儿带来了——是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细胳膊细腿,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像只黏人的猫咪。
“长得白干白净的,是个和气人。”妈妈评价说。
“见人不拽大,喜巧,是个过日子人。”妗子说。
“身材不错。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这么细嫩的皮肤!要是化个淡妆一定好看。”大表嫂腰板挺直地坐在条凳上,白皙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斯斯文文的样子。
开饭了。来客就座。司仪抽掉绕在脖子上的白毛巾,使劲抖两下,咳一声,用洪亮的嗓门说道:“贵客听俺言,你们山高路又远,寒舍招待不周处,还请诸位多包涵……新人行礼致谢——”三表叔和表婶赶紧三鞠躬。三表叔蓝帽子上的红丝线垂下来,耷拉在帽檐上。他走路跟喝醉了似的,跌跌撞撞。倒是表婶很从容,始终微笑着,牵着那个小绵羊一样的小女孩。
6
晚上喝团圆酒。新人坐在方桌上沿,我们陪坐一圈,两边人敲锣打鼓。一个穿得很刮净的妇女拿双筷子,往新人碗里夹菜,每夹一道菜,都唱两句吉祥话。
“八仙桌子放中央,十张椅子摆四方。东边坐的是新郎,西边坐的是新娘。红红蜡烛亮堂堂,放在二面桌角上。红花海碗有十个,红木筷子整十双。”
“一杯酒,竹叶黄,送给新郎尝一尝。二杯酒,竹叶青,这酒捧献给新人。”
“吃个枣,甜又甜,幸福生活万万年。吃块肉,一块凑,恩恩爱爱头对头……十碗菜都吃完,荣华富贵代代传。”
她唱一句,下面的人和一句——喜哎!
陪坐的人象征性地动动筷子,都看着新人吃。表婶微笑地低着头,白皙的脸上染上两朵红晕。她几乎没怎么吃。三表叔真实在,女人夹什么他吃什么,腮帮子鼓鼓的,肥油从嘴角溢出来,惹得大家一个劲地笑。
闹房时,全村人几乎都来了,挤了满满一屋子。窗外也站满了人。表叔表婶坐在床沿上,一位老先生开口讲话,然后说“四言八句”。他先让新郎谈恋爱史,表叔扭扭捏捏地说了,声音跟蚊子似的。下面的人都起哄“没听见——说大声点!”表叔的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轮到表婶说话,她手指一个劲缠绕辫梢,好歹低头不语。老先生使出浑身解数,说学逗唱,表婶终于挤出几个字。看热闹的发出阵阵哄笑。
闹到半夜才散。新床上撒满红红绿绿的花生、白果、小糖,主持人每在方盘里抓一把果子撒出去,就有一群孩子蹦起来抓抢,经常挤倒一片,又哄笑着站起来。声浪震得窗纸沙沙直响。
阿蓉和小慧也来了。阿荣站在窗外,小慧站在门口一个大板凳上,伸长脖子看。
我从人缝里挤出来,拉了小慧一下,她马上蹦下来。我俩来到外面。好大的月亮!像个银盘,月光轻纱一样笼罩着山村。山间的溪流哗啦哗啦淌着,像一首动听的歌谣。草虫落雨一般。
“你们明个就走了?”
“是的。来了三天啦。”
“你们离城近吗?”
“近。只七八里路。我妈卖菜带我去过。你进过城吗?”
“没呢。”
“等你过了河,就找我,我就住在水库脚下呢。我带你进城逛逛……”
“你还会来么?”
“谁晓得呢?等三表叔有孩子了,我妈也许会带我来吃喜面……”
我看到小慧漆黑的眼睛闪着光,一排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飞快地抖动着。远处,我看到姐姐正跟一个人窃窃私语,看背影,像是阿蓉……
7
晚上我跟小慧睡在地铺上,闻着稻草的清香,听到门外草虫的奏鸣和小溪哗啦啦的吟唱,月光绸缎一样,从木格子窗外泻进来,在地上印出几个方块。有几缕撒到手臂上,像丝绸一样光滑莹润。
第三天清早,我们一行人向表叔告辞。这个沉闷灰暗的人家终于有了女人气息。三表婶梳着两条油光光大辫子,系着天蓝色围腰,穿一双枣红灯芯绒带袢布鞋,正在厨房里炒菜。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门上的喜字红艳艳的。一只母鸡带一群小鸡觅食,老母鸡用尖利的爪子刨松软的粪堆,不一会,嘴里叼一只肉乎乎的蜷曲的蚯蚓。两头肥猪在圈子里哼唧,拿湿漉漉的鼻孔拱着圈门。
“来啦——饿死鬼托生的!”大表叔提一桶猪食,哗啦倒在槽子里。
二表叔牵着水牛慢吞吞到池塘饮水,一边拿刷子刷牛毛。
三表叔换了家常衣服,还戴着那顶老蓝鸭舌帽,那簇红丝线仍然别在上面。他跟在表婶身后,帮着端菜,灶台下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用火钳往灶洞里夹柴火。
“这是先头那家的大女儿,说是跟着爷奶的,不想也跟过来了……”妈妈跟妗子悄声说。
“哪里就多她一个?古话说了,宁跟要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爹。曾家老表都是老实人,断不会委屈孩子……”
吃早饭时,三表叔抱着那个瘦小的小女孩,大女儿呢,站在她妈妈身后,玩弄着那对黑油油的大辫子。
表婶给每家回了一个礼包,把我们几个小孩的口袋塞满糖果。我们沿着山路回去。走到拐弯处,我忍不住回头,看到表叔一家还站在路口目送。黛色的远山笼罩在灰白的晨雾中,深绿的毛竹林起伏着波浪,干草怄的粪堆青烟袅袅,池塘像一面镜子映着天光云影……
(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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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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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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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审: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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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编审:姚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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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李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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