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特兰德诗选
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简介:
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1934— ),当代美国诗坛著名诗人,1934年出生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后随父母移居美国。1959年获耶鲁大学美术学士学位;1962年获衣阿华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90年获美国桂冠诗人称号;1999年以诗集《暴风雪》获普利策奖;2004年获美国诗人学院颁发的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曾出版诗集多部:《睁着一只眼睡觉》(1964年),《移动的理由》(1968年),《我们的生活故事》(1973年),《迟暮时分》(1978年),《诗选》(1980年),《持续的生命》(1990年),《黑暗的港湾》(1993年),《一个人的暴风雪》(1998年),《人与骆驼》(2006年)等。此外,还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词语的天气》及小说、儿童文学、艺术评论及诗歌翻译等其它作品。马克·斯特兰德曾任教于美国及南美多所大学,目前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
All Those Born With Wings - 5th Piece Jan Garbarek - All Those Born With Wings
一首有关暴风雪的诗
来自圆顶城市的圆顶阴影,
一片雪花,一个人的一场暴风雪,轻轻的,潜入你的房间
向你坐着的椅子的扶手飘来,就在你
从书本中抬眼那一刻,它刚好停落。这便是
整个的经过。无非是个肃穆的醒悟
面对瞬间,面对注意力的起落,短促的,
时刻间的一刻,一场无花的葬礼。无非是
除了心头的闪念——这首有关暴风雪的
在你的眼前化为乌有的诗篇,将会归来,
还有多年以后,有人像此刻的你那样坐着,口中念叨:
“是时候了。空气已准备好。天空已敞开了一个口子。”
冬日诗行
告诉你自己吧
当天气转冷,灰暗从天而降
你将继续
前行,听着
同样的曲子,不必理会
在哪里找到你自己
黑暗的穹隆里,
或是雪谷中,月亮凝望的
咯吱作响的白色下。
今夜,当天气转冷
告诉你自己吧
你所知的全属虚无
只是当你继续赶路时
骨骼奏响的曲子。有朝一日
你终会躺下,在冬日之星
小小的火焰下。
如若那样——你不能
前进或是回头,在即临的终点
你找到你自己,
告诉你自己吧
在穿过你四肢的最后的寒流中,
你爱你所是的一切。
光的到来
纵然这一切姗姗来迟:
爱的到来,光的到来。
你醒了,蜡烛也仿佛不点自明,
星星集聚,美梦涌入你的枕头,
升起一束束温馨的花香。
纵然迟到,周身的骨头照样光彩熠熠,
而明日的尘埃闪耀着进入呼吸。
(沈睿 译)
保持事物完整
在田野中
我是田野的
空白。
这是
经常的情况。
无论我在哪里
我都是那缺少的东西。
当我行走
我分开空气
而空气总是
移进
填满我的身体
曾在的空间
我们都有理由
移动。
我移动
是为了保持事物完整。
回答
为什么你旅行?
因为房子很冷。
为什么你旅行?
因为我常在日出与日落之间旅行。
你穿什么?
我穿蓝套装,白衬衫,黄领带,和黄袜子。
你穿什么?
我什么都不穿。一条痛苦的围巾让我温暖。
你和谁睡觉?
我每晚换一个女人睡觉。
你和谁睡觉?
我自己睡觉。我总是自己睡觉。
为什么你对我撒谎?
我总是以为我说的是真的。
为什么你对我撒谎?
因为真不像别的东西一样撒谎而我热爱真。
为什么你要走?
因为再没有什么对我是重要的了。
为什么你要走?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要等你多久?
不要等我。我累了,我想躺下来。
你累了,你想躺下来?
是的,我累了,我想躺下来。
到这里来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想做的。
我们已经抛弃了梦想,选择了彼此的
重工业,我们喜欢悲哀
并把毁灭称做无法打破的习惯。
现在我们在这里了。
晚餐准备好了,我们不能吃。
肉坐在它盘子的白色湖泊里。
酒在等待。
到这里来
有奖赏:没有什么许诺,没有什么被带走。
我们没有心或者救赎的恩典,
没地方可去,没理由留下。
自我放弃
我放弃我的眼睛,它们是玻璃球。
我放弃我的舌头。
我放弃我的嘴,它是我舌头的连续不断的梦。
我放弃我的喉咙,它是我声音的袖子。
我放弃我的,它是一只燃烧的苹果。
我放弃我的肺,它们是从未见过月亮的树。
我放弃我的气味,它是在雨中旅行的石头。
我放弃我的双手,它们是十个希望。
我放弃我的双臂,它们无论如何想要离开我。
我放弃我的双腿,它们仅仅在夜里是情人。
我放弃我的臀部,它们是童年的月亮。
我放弃我的阴茎,它低语着怂恿我的大腿。
我放弃我的衣服,它们是在风中吹拂的墙壁
并且我放弃住在它们里面的幽灵。
我放弃。我放弃。
你不会拥有它,因为我又开始
一无所有了。
于是你说
它全部在思想中,你说,它
与幸福无关。寒冷降临,
热量降临,思想拥有世界上的全部时间。
你抓住我的手臂说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我们一直在为它做准备,
就像太阳在亚洲度过一个白昼后抵达,
就像月亮和我们共度一晚后离开。
新诗歌手册
1 如果一个男人理解了一首诗,
他就会有麻烦。
2 如果一个男人与一首诗生活,
他就会孤独地死去。
3 如果一个男人与两首诗生活,
他就会对其中之一不忠。
4 如果一个男人怀上一首诗,
他就会一个孩子都没有。
5 如果一个男人怀上两首诗,
他的孩子就会少于两个。
6 如果一个男人戴着皇冠写作,
他就会被人发现。
7 如果一个男人写作时不戴皇冠,
他就除了自己谁也骗不了。
8 如果一个男人对一首诗生气,
他就会被男人们轻蔑。
9 如果一个男人不停地对一首诗生气,
他就会被女人们轻蔑。
10 如果一个男人公开谴责诗歌,
他的鞋子就会灌满尿液。
11 如果一个男人为权力放弃了诗歌,
他就会拥有许多权力。
12 如果一个男人夸大他的诗,
他就会被傻瓜们爱上。
13 如果一个男人夸大他的诗并且爱上傻瓜,
他就不会再写了。
14 如果一个男人因为他的诗而渴望受到关注,
他就会像月光中的一头公驴。
15 如果一个男人写了一首诗并把它赞美成一个人,
他就会有一个漂亮的情妇。
16 如果一个男人写了一首诗并把它过分地赞美成一个人,
他就会赶走他的情妇。
17 如果一个男人声称别人的诗是他的,
他的心脏就会扩大一倍。
18 如果一个男人让他的诗赤裸地离开,
他就会恐惧死亡。
19 如果一个男人恐惧死亡,
他就会被他的诗拯救。
20 如果一个男人不恐惧死亡,
他也许会被他的诗拯救,也许不会。
21 如果一个男人完成了一首诗,
他就会沐浴在激情苏醒的茫然中
并且被白纸亲吻。
剩余
我把别人的名字从我的自我中倒空。我倒空了我的口袋。
我倒空了我的鞋子,把它们留在路旁。
夜里我把钟表拨回去;
我打开家庭影集,看着还是男孩的我。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时辰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工作。
我说出我的名字。我说再见。
词语一个跟一个顺风而去。
我爱我的妻子,但我把她送走了。
我的父母从他们的宝座里上升
进入云彩的乳白色房间。我如何能歌唱?
时间告诉我我是什么。我改变,我还是老样子。
我把我的生活从我的自我中倒空,而我的生活留下了。
吃诗
墨水从我的嘴角淌下来。
没有任何像我这样的幸福。
我正在吃诗。
图书馆员不相信她看见的一切。
她的眼睛悲哀
她把手放在裙子里走动。
诗消失了。
光线暗淡。
狗群沿地下室的楼梯爬上来。
它们的眼球转动,
它们淡黄色的腿像刷子一样燃烧。
可怜的图书馆员开始跺脚,啜泣。
她不明白。
当我跪下舔她的手,
她尖叫起来。
我是个新人了。
我对着她咆哮,吠叫。
我在书的黑暗里快乐地嬉戏。
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亲戚们俯下身,期待地凝视着。
他们用舌头舔湿嘴唇。我能感觉到
他们在催促我。我把婴儿举在空中。
成堆的碎瓶子在阳光中闪耀。
一个小乐队在演奏过时的进行曲。
我母亲跺着脚打拍子。
我父亲在亲吻一个一直在向别人
挥手的女人。有一些棕榈树。
山冈点缀着橘黄色的凤凰木
高大汹涌的云彩越过它们。“继续,小伙子,”
我听到有人说,“继续。”
我一直在奇怪天是否会下雨。
天空暗下来。没有雷声。
“打断他的腿,”我的一个婶婶说,
“现在给他一个吻。”我按照吩咐做了。
树木在寒冷的热带风中弯曲。
婴儿没有尖叫,但是我记得那叹息
当我伸手进去取他的小肺子,在空气中
摇晃着赶走苍蝇。亲戚们欢呼起来。
大约就在那时我放弃了。
现在,在我接电话时,他的嘴唇
就在听筒里;当我睡去,他的头发围拢在
枕头上一张熟悉的脸孔周围;任何地方
我都能找到他的脚。他是我所有剩余的生命。
(马永波 译)
来自漫长的悲伤的舞会
有人在说着
一些事,关于阴影覆盖着田野,关于
事物怎样消逝,一个人怎样睡到天明
以及清晨怎样离去。
有人在说着
风怎样减弱又重新回来,
贝壳怎样变成风的棺材,
天气却在持续。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有人说月亮正倾泻银辉
在冰冷的田野上,前方杳无一物
除了更多的相似。
有人提起
战争前她一直居住的城市,房里有两支蜡烛
靠着墙壁,有人跳舞,有人凝视。
我们开始相信
这个夜晚不会结束。
有人说音乐放完,但没有人留意。
然后有人说起行星,说起恒星,
它们多么渺小,多么遥远。
月亮
打开夜晚这本书,翻到
月亮,总是月亮,浮现在
两朵云之间的一页,它缓缓地移动,时间
好像已经过去了,在你翻开下一页之前,
在那里,月亮,现在更亮了,它垂下一条路
引领你离开熟悉的一切,
到那些你希望的事情发生的地方,
它孤独的音节像一个句子悬在
感觉的边缘,等待你再一次说出
它的名字,当你从书页上抬眼
然后合上书本,依然感觉到它好像
住在那片光里,那个骤然而降的声音的天堂。
我母亲在夏末的一个夜晚
1
当月亮出现,
几座被风侵袭的谷仓
在低低的穹形的山里显露出来,
闪着一种
蒙着面纱、充满尘灰的光,
漂浮在田野上,
我母亲,头发挽成一个髻,
她的脸在阴影里,他们香烟上的
烟雾缭绕着靠近
她衣裙黯淡的黄色的光晕,
她站着,倾听屋子,
望着晚来光线的潮气
穿过莎草下沉,
这最后的灰白色的云朵的岛屿
从视野中消褪,风
吹皱了月亮淡灰的外衣
在黑色的仓房上。
2
很快,屋子的影子拉近,将
小小的灯光的地毯
送进薄雾,仓房
就要开始它喧闹的喘息,
而松树,它磨损的树尖
向山上攀爬,仿佛要擦着
天堂暗淡的余烬。
我母亲凝望着星光的小路,
那无尽的虚空的隧道,
当她凝视,
在时光符咒的魔力之下,
她会想起每个夜晚我们是怎样
听凭那无声的衰败的风暴
撕扯着蜷曲的肉体,
她不会知道
为什么她会在这儿,
或者她是谁的囚徒,
如果不是爱的牵引将她带临这里。
3
我母亲要进屋了,
田野里,光秃的石头
在宁静里堆积,小动物们——
老鼠和雨燕——安睡在
屋子尽头的对面。
只有蟋蟀要起床了,
重复它单一刺耳的音调
朝着门廊腐烂的板壁,
朝着生锈的纱窗,朝着空气,朝着无边的黑暗,
朝着独居的大海。
为什么我母亲应该醒着?
大地还没有变成
一座花园。星星
也不是为迷路的人
在夜里敲响的钟。
现在已经很晚了。
风暴
在屋里的最后一个晚上,遭逢
一场怒吼的风,撕扯着穿过街道,
撕裂了窗棂,散落了屋顶的瓦,
留下一条狼籍的河流。当太阳
从大理石门口升起,我看见那些哨兵,
在早晨的热气里神情呆滞,抛下岗哨
踉跄着跑向城外的树林。
“亲爱的,”我说,“我们走吧,士兵已经离开,
这个地方成了废墟。”但她一脸茫然。
“你走吧,”她说,扯过床单
蒙住了眼。我跑下楼,去叫
我的马。“去海边,”我低语,于是
我们离开了,多快啊,我的马和我,
跨过鲜绿的田野飞奔,仿佛奔向我们的自由。
交出我自己
我交出我的眼睛,那是玻璃球。
我交出我的舌头。
我交出我的嘴,那是我舌头忠实的梦。
我交出我的喉咙,那是我声音的袖子。
我交出我的心,那是燃烧的苹果。
我交出我的肺,那是从未见过月亮的树。
我交出我的嗅觉,那是雨中游荡的石头的气味。
我交出我的手,那是十个愿望。
我交出我的手臂,它们总想离开我。
我交出我的腿,那是只在夜里相会的情人。
我交出我的臀部,那是童年的月亮。
我交出我的阴茎,它低声鼓励我的大腿。
我交出我的衣服,那是风中飘动的墙,
我连带着交出住在里面的鬼。
我交出。我交出。
而你将一个也得不到,因为我又已经开始
一无所有。
那留下来的
我清空我别的名字。我清空我的口袋。
我清空我的鞋子,把它们留在路边。
晚上我把闹钟拨回;
我打开家庭相册,望着小男孩时的自己。
那有什么用?时间已经尽职。
我说我自己的名字。我说再见。
词语顺着风声一个个迸出。
我爱我的妻子,却把她送走。
我父母从他们的宝座里起身
走进云朵乳白色的房间。我怎能歌唱?
时间告诉我我是谁。我改变了,而我还是原来的自己。
我清空了我的生活,而我的生活留下来了。
房间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它发生的方式
有时是在冬天,有时不是。
听故事的人坠入了睡乡,
通向他不幸的小房间的门敞开着,
他的房里有厄运降临——
黎明的死亡,黄昏的死亡,
它们僵硬的翅膀挫伤了空气,
它们的阴影是打翻的牛奶,世界为之哭泣。
它需要令人惊异的结尾;
绿色的田野上牛群像报纸一样燃烧,
农夫独坐,两眼呆望,
或者什么也没有,故事发生时,从来不够恐怖。
伟大的诗人回来了
当光穿过云丛的空隙向下倾泻,
我们知道伟大的诗人就要出现了。他真的出现了。
他从一辆有着白色轮胎和彩色玻璃窗的豪华汽车上
下来。随后,以一种清晰而无声的流畅,
阔步走进大厅。一片寂静。他的翅膀很大。
他礼服的裁剪,领带的宽度,都已经过时。
当他说话,空气仿佛被想象的呼声刷白了。
热望的虫子钻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他们的眼里有泪光。伟大的诗人比从前更好了。
“不用挤,”在朗诵结束时他说,“世界
的尽头无非只是世界的尽头,正如你们所知。”
多喜欢他啊,每个人都在想。然后他走了,
世界成了空白。天气寒冷,空气静止。
告诉我,你们这些在场的人,诗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会死吗,如果一丁点诗也没有?
(舒丹丹 译)
马克·斯特兰德:向潜意识挖掘灵感
舒丹丹
马克·斯特兰德的童年是在不断的迁移中度过的。1934年,他出生在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萨莫塞德一个销售员家庭,四岁时随父母迁居美国,之后,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相继在美国及哥伦比亚、秘鲁、墨西哥等地度过少年时代,这种居无定所,漂徙不定的童年生活的阴影后来折射在他的诗歌创作中,成为诗人探索人与异化世界的关系,表达人类生存的不确定性与无归属感的灵感来源。1968年,斯特兰德发表诗集《移动的理由》,开始赢得作为一个诗人的全国性声誉。《保持事物的完整》是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一首诗,其中的诗句:“无论我在哪儿,/ 我就是那缺失的”,“我移动 / 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表达出自我与虚无之间的矛盾和调停,而这,正是斯特兰德诗歌的重要主题之一。
1957年,马克·斯特兰德毕业于俄亥俄州安蒂奥克学院,获文学学士学位;随后两年,在耶鲁大学学习绘画,并于1959年获美术学士学位。早年的这段绘画经历和毕业后对美术的研究对他后来从事诗歌写作不无裨益,斯特兰德的诗因此善于营造一种宁静幽冥的梦幻色彩和视觉空间,有很强的画面感。如《我母亲在夏末的一个夜晚》,“她站着,倾听屋子,/望着晚来光线的潮气 / 穿过莎草下沉,/ 这最后的灰白色的云朵的岛屿 / 从视野中消褪,风 / 吹皱了月亮淡灰的外衣,/ 在黑色的仓房上。”诗人的视角和声音在高与低,远与近,静默与喧嚣,梦幻与真实,意象与絮语之间轻松地游走,呈现出一派沉静而神秘的美感,犹如一帧宁静的黑白照片。
但很快,他就将主要兴趣从绘画转向了诗歌。1960年至1961年,斯特兰德获富布赖特基金资助在意大利和巴西学习诗歌写作,开始了他的诗歌生涯。期间深受巴西当代诗人卡洛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的影响。1962年,在衣阿华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并留校执教。之后,斯特兰德先后任教于美国及南美至少15所大学,他用一生的“移动”饯行了他的诗歌理念。1968年,随着诗集《移动的理由》出版,马克·斯特兰德声名雀起,他的诗不仅被选入众多诗集,其文体上的单纯直接及诗中比比皆是的超现实主义的古怪意象更一度被许多年轻诗人竞相效仿。随后,斯特兰德获奖频频,包括1987年麦克阿瑟基金,1990-1991年美国桂冠诗人称号,1993年博林根奖,以及1998年因诗集《一个人的暴风雪》而获的普利策奖。
马克·斯特兰德的诗通常被归入美国新超现实主义和深度意象派,这个流派深受西班牙和拉美超现实主义的影响,认为诗是超自然的艺术。他们深信,每一个个体内心深处都有一股不应被束缚的野性力量,只有运用自由联想、非逻辑非时序的布局以及怪诞意象的叠加,才能展示和释放灵魂深处的宗教情怀和神性,引领读者进入幻觉世界,使人诗意地感受到现实世界的不确定性。在这个流派中,对这种超现实主义的黑暗和神性探索最深的当属斯特兰德。斯特兰德的诗歌奇妙地混合了心理冥想和梦魇状态,力求摆脱思想意识的控制,深入挖掘潜意识领域,意象多诉诸日常又超越日常,语言简洁而肯定,在梦幻与现实,抽象和经验之间取得一种奇妙的平衡。幽冥之思,不祥之兆,孤独与荒凉,自我与他者,缺失与虚无是斯特兰德诗歌的常见主题。他的诗擅长以精准的语言和超现实的意象刺激读者的理性,以丰富的隐喻和怪异的场景激发读者的兴趣,又常从感性世界迅速升华到形而上的境界。如发表于诗集《移动的理由》中的《吃诗》一诗,即是描述一个在图书馆里以诗歌为食,大口吃诗的怪人,之后变成一只狗,让管理员惊骇莫名的荒诞场景,“墨水从我的嘴角流出。/ 再没有像我这样的幸福。/ 我一直在吃诗。”但诗人没有停留在“诗痴”的隐喻以及对感性经验进行直观描写的层面上,而是在食物和语词两种意象之间游转,营设一种超现实的灵异氛围,对诗歌行为进行一种抽象而感性的观感再现。诗歌最后一节“我是一个新人。/ 我朝她狂吠又咆哮。/ 我在书香气的黑暗里高兴地嬉闹。”隐喻了诗歌的力量能将人变成面目一新的“新人”,诗人兴致勃勃地以语词和意象邀请读者与他共享诗歌带来的这种迷惑和快乐。“书香气的黑暗”这个意象则点亮了全诗的精神:这是一种神奇的黑暗,一个光线幽暗却弥漫着书香的灵性空间;它预示着光明的前景,是诗歌所展示的无限空间和可能性。
斯特兰德主张诗人应向“未知”寻找灵感,超过自我的限制进入梦幻境界,在“潜意识”中获得诗歌的来源和方式。在1978年的散文《诗歌的手艺》中,他说,“诗歌的目的不是揭露,不是讲故事,不是叙述白日梦,也不是某种征候。诗歌就是它自己以及它诞生的方式;诗是自我指向的,不必被任何已知的秩序占先。”他认为,“最具伟大价值的诗是那些打破规则以求生存的诗,那些规则总是急迫地教人怎样写诗或怎样不要将诗写得离题。”尽管马克·斯特兰德对写诗规则不感冒,但他还是从他所尊崇的诗人身上学到了不少技巧,如华莱士·斯蒂文斯,伊丽莎白·毕肖普,他的老师唐纳德·加斯提斯,以及他同时代的诗人W.S.默温。他也从他翻译的诗人作品中学习写诗技巧,他曾翻译西班牙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和巴西诗人卡洛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的诗作,这两人对他影响较大。
在英语诗歌界,马克·斯特兰德以其句法简洁而独树一帜,以奇特而悲伤的超现实意象最大程度地写出了一种强大清晰度的观察,写出了幻想与现实的相互可换性。他早期的诗着意营造神秘气氛和探索灵魂的幽暗面,意象荒凉,句式简短,大量的肯定句和重复句夹杂富讽刺意味的幽默感,创造出独特的语感。后期诗作风格则有所变化,诗句变长,自1978年的诗歌《纪念碑》开始,更有意尝试散文诗的写作。此外,正如诗集《持续的生命》(1990年)标题所暗示的,斯特兰德对于灵魂极端孤立主题的探索兴趣减弱了,开始更为关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联,力图唤起生命的奇异感与对自身存在的惊奇。有意思的是,他以窥视黑暗的妙法来探讨光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