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关于新小说,人们都说了什么?
中译:王立秋
本文原标题为“事物有意义么?”,最早发表在1962年10月13日的《费加罗文学》,来自皮埃尔·菲松(Pierre Fisson)主持的一次访谈,后收录罗兰·巴特访谈集《嗓音的颗粒:1962年至1980年访谈录》,林达·卡沃达尔(Linda Coverdale)英译,伊利诺伊州埃文斯顿:西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0页。今年是罗兰·巴特诞辰(1915年11月12日)100周年,泼先生特别编辑小辑,谨作纪念。
一个人因为是思想家,才成其为散文家。我,也一样,喜欢写短篇的故事,但一想到我在寻找词语来表达自己所遇到的困难我就觉得恐惧。在法国,散文家总得做点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是他们的任务。有生以来,我一直充满激情地关注着的,是人们使其世界变得对他们来说可理解的方式。也就是,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知性的历险,或者说意义的问题。人给他们写作的方式以某种意义;写作,用词语创造了一种词语从一开始不曾具有的意义。我们必须理解的就是这一点,而我试图表达的,也是这一点。
关于新小说的主题,必须澄清的是这样一件事情:我们必须认识到,社会已然成功地整合了作家。作家不再是贱民,他不再依赖于他的保护人或赞助人,他不在服务于某个界分清晰的阶级。我们社会中的作家差不多是幸福的。这些,无疑是一些简单的发现,从中得不出什么结论,但如果要理解今日文学的话,就必须把这些事实纳入考虑范围之内。一方面是幸福的作家,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复杂而不断演化的社会,充满了矛盾。
关于新小说,人们都说了些什么?人们说新小说远离、逃避现实;说它在寻求某种学术性的时候,放弃了它本应当担负的责任。
从这条线索来思考的时候,人们往往会以伟大的文学模范为参照——巴尔扎克,司汤达,等等。但必须注意的是,这些伟大的小说家代表的是一个清晰界分、结构明晰的社会,而他们的小说,因此也就是现实主义的;他们的小说意指某种现实以及,有时——人们不常强调这个事实——某种怀旧的事实。
今天,政治事件、社会动荡、阿尔及利亚战争等在新小说那里都不明显。他们说:这些作品不是介入的。这是真的,但作为人民和公民的作家却是介入的,而且,他们的的确确勇敢地承担了这种介入。
人们说:作家必须使自己的作品承担介入社会的义务。但这只是理论,因为它每天都在遭遇着失败。你可以为这种失败而感到奇怪……但这仅仅是因为,写作是提问的艺术,而不是回答或解决问题的艺术。
只有写作能提问,这是因为写作具备这种力量,如此,它才有能力使问题悬而未决。在提出的问题是真实的时候,这些问题是令人不安的。新小说明确地意识到了它的角色。
卡夫卡知道,文学依赖于提问的方式。你认为使巴尔扎克直到今天也依旧迷人的东西是什么?他描述生活的能力?当然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提出——也许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关于资产阶级社会的准确的问题。
今天的社会,特别地难以理解。那些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几乎没有能力对它进行分析。阶级问题,已经不可能用五十年前使用的那些术语来进行思考。我们同时生活在一个阶级社会和一个大众社会之中。重大而直接的问题看起来混乱无序。政治文化本身看起来处于某种停滞。这些不同的要素影响了文学并在文学那里找到对应的表达。
想象一颗类似于布莱希特的心灵遭遇今天的生活吧;那颗心灵会发现自己为生活的多样性所麻痹。世界正变得如此刺激。
因此我想知道:新小说问出的问题是什么?它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全新却又简单地令人震惊的问题:事物有意义么?
直到现在,文学都不曾怀疑事物的意义。而事物的意义,在这里,指的也就是我们周遭的环境、事件和对象物的总体性。因此,文学的任务也就在于提出这个问题,通过小说,或对象物的叙事和元素来提出这个问题。
有人又要吼了:可为什么是对象物呢?这里必须花点功夫来加以解释。一直以来,人们都在赋予对象物以某种意义,但另一方面,对象物却从未被用作文学的素材。对象物在小说中什么也不是。以(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为例,在这部小说中唯一一个重要的对象物便是一把竖琴,而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被用来隐藏信息。因此,新小说试图在剥离通常意义的情况下来看待对象物。罗伯-格里耶带来了一种新的看待的方式。他不带回忆,不带诗意地出示物本身。这是一种无光泽的描述,非现实主义的描述。物看起来也就不带意义的光晕,而这也就是焦虑的根源,而这种焦虑,则是一种深刻的、形而上学的感觉。
这个相当宏大的事业,一方面是技术的,另一方面则是哲学的。它将止于何处?我不知道。在一个作品成功的时候,它也就模棱两可地问出了它的问题,并通过这样的方式而变得具有诗意。
新小说的这些作品之间存在诸多巨大的差异,但也许,它们也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在作品的可能性与给予作品的形式之间存在一种不合。一首诗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它短小精悍,一首过长的诗会失去它的强度;同样,新小说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新小说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所有这些作家的平静和确证。但读者也可以提问;他可能会问:为什么色情在文学中消失了呢?他可能想知道是否存在真正的或虚假的无聊方式,最后,他还可以问:为什么这些作家除了拍电影什么都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