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凤:怀念青林
我家的书柜里藏有莎士比亚作品的中文译本:朱生豪先生等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卞之林先生翻译的《哈姆雷特》,屠岸先生翻译的《十四行诗集》及“译解”。这些书,都是我的心爱之物,一直珍藏着。
其中,卞之琳先生的这一本《哈姆雷特》,更有着不同寻常的纪念意义,因为这是他老人家亲手送给林非和我的结婚礼物。这本书是该书的第8次印刷本,精装,出版于1958年8月,当时的印数已达9800册。1965年的夏天,他亲手从书柜里拿出了一本崭新的样书,交到了林非的手里。此事已经过去了51个年头,他老人家当时的动作和音容笑貌,我至今历历在目。
能够有这样的机缘幸运,要感谢卞先生的夫人青林大姐。
青林是一位小说家,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她与林非都是《文学知识》杂志社的编辑,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上班。她比林非大八、九岁,是位老大姐。她很欣赏林非嗜书如命的劲头,彼此有许多共同语言,相处得很融洽。卞先生的故乡和林非的故乡都是江苏省海门市,林非读中学时,就知道了这位同乡前辈的大名。正因为如此,青林大姐有时会邀请林非到他们家里做客谈天。久而久之,就成了忘年交。
1964年我与林非相识后,林非带着我去看望青林大姐和卞先生。那时,青林为了写作少年题材的小说,已经离开杂志社,到一所中学当教师,体验生活。其实,见到她之前,我就拜读过她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的一篇作品,印象深刻。青林大姐后来告诉我:这篇小说是郭小川先生推荐发表的,她与林非同事之前,曾经在师大女附中任教。师大女附中是我中学时代的母校,彼此之间又增加了亲切感,不过她在那里教书时,我已经毕业离校了。
青林大姐貌美如花。借用老托尔斯泰形容安娜的一句话来形容她,就是:她的整个脸庞上洋溢着生气勃勃的特殊风韵。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已过了不惑之年,仍然显得很年轻,面目姣好,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柔和的嘴唇微红,满脸荡漾着笑意,让我觉得她很美,很温暖。那个年代是不许化妆的,化妆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位女性长得好看,完全凭“本色”,“纯天然”。
青林大姐心地善良,待人宽厚,为人正直。她长得美,也爱美,喜欢一切美的人和美的事物,从来没有嫉妒之心。她多次对我说过:“美是人类共有的财富,人人都应该珍惜。”半个世纪过去了,她的这句话,依然经常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很欣赏她的写作才华,也很欣赏她的美丽,我们都热爱文学,有许多共同语言,久而久之,我们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忘年交。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一直想拥有手足之情,我就把青林女士当成一位可敬、可爱的大姐。
1966年“文革”爆发,来势凶猛,各个单位的院子里、大街上和胡同里,都贴满了大字报,公检法被“砸烂”,“抄家风”愈演愈烈,有人公开表明要“无法无天”,没有任何法律条文能够保护老百姓的人身安全,形势愈来愈乱。
一个星期日,我们正准备去看望青林大姐和卞先生的时候,他们伉俪突然光临我们的寒舍。青林大姐的神情与过去反差很大,显得很惶惑,手里拿着一个军绿色的布书包。待他们坐定,她也不寒暄,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有点重要的东西请你替我保存好。”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两个厚本子,递给我,说:“这是我的日记本,记载着我的许多想法和写作素材,我本想烧掉,但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你帮我存好它。”说完此句,她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说:“还有这个,是亲友的重要来信。”喘了一口气,她再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小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我们家的全部储蓄,共4500元,也请你帮我藏好。我怕他们近日来抄家,特地托你保管。等风声过后,我再取回来,好吗?”(20世纪60年代,我这个大学助教的月薪只有56元,4500元将近我90个月的工资了。)说完后,她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为别人保存过如此重要的东西。我身居陋室,是一个小人物,没有人保护我,我有什么能力完成青林大姐的重托呢?可是,她现在的处境比我更差,在她危难的关头,把如此的信赖给予了我,我能够置之不理吗?
她看我好像有点儿犹豫,焦急地说:“现在,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别人可以信托了。”
是啊,我比他们年轻,不是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不是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我只是一个“臭老九”“封资修的残渣余孽”而已。况且,我一向非常珍视朋友对自己的信赖。于是,我便接过了青林大姐交给我的东西,同时把她手里的空包也拿了过来,把本子和大、小信封重新装回到她的书包里,对她说:“青老师,您放心,我一定为您保管好。等您安全了,我就给您送回去,完璧归青。”
我的家是一间只有10平方米的斗室,里面只够挤下一张小面积的双人床、一个小型的衣柜、一个两屉桌、一把椅子。我当着青林大姐和卞先生的面,找了一个我自认为斗室中最隐秘的角落,把这个书包安顿好。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对得起朋友的嘱托。
一年多之后,我的儿子出生,卞先生和青林双双来到我的斗室,看望我和孩子。此时,我的婆母也住在我们的斗室,拥挤的程度可想而知。婆母与卞先生是老乡,这两位老人仿佛不曾留意屋内的局促,谈得很投机。此时,抄家的狂潮已经过去。趁着这次难得的见面,我便把那个用我的旧衣服包裹着的军绿色布书包,交还到了青林大姐的手中,并且不顾她的反对,当着她和卞先生的面,清点了数目。办完了这件事,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完成了她对我的托付。
1969年夏天,我们中国传媒大学(当时叫北京广播学院)的绝大多数教职员工,被赶出学校,先去密云县农村,再去河北省张庄,后去河南淮阳中央广播事业局“五七干校”。婆母因为是北京的“临时户口”,已被赶回了南方;林非和卞先生也已被赶走,到了河南省信阳的另一所“五七干校”。我一个人带着不满周岁的婴儿,困难重重。
在我承受着巨大压力、一筹莫展的时候,青林大姐把她信任的一位顺义大嫂介绍给我。这位大嫂“文革”前是青林家的保姆,“文革”开始后她不敢再出入“反动学术权威”的家庭,回老家赋闲。青林为了帮助我解决燃眉之急,悄悄地把她请回城里,请她帮我带孩子。我只能把孩子全权委托给这位大嫂,忍受着思念之苦,离开了故乡北京。(关于此事,我已在拙文《回眸——文革杂忆》中详述,此处不再赘述。)青林是北京的中学教师,不必去外地的干校,留在北京参加“运动”,照顾女儿。她在学校的处境依然不好,可是只要有可能,她就来看望我的儿子和顺义大嫂,并写信告诉我孩子的情况。
青林大姐和我之间的友情故事还有许多,限于篇幅,这里所述只是其中最刻骨铭心的两段记忆。现在,她和卞先生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珍藏着卞先生的赠书,也时常怀念她。青林大姐,有人一直记得你的善良,你的美丽,你的聪慧,你的才能。愿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