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 | 刀尔登:中国标准下的好人与坏人
其实所谓好人也不是那么好,所谓坏人也不是那么坏,中国历来的以道德杀人、以忠压倒孝、以忠压倒仁,以及以所谓大节掩盖小节的评价标准和认识视角是有问题的,“礼教自己是不杀人的,它只负责劝人甘愿被杀”。
打严嵩
少时看《打严嵩》,见白脸红裤的老头,被邹应龙连骗带打,微觉可怜。立刻正心回意,想这严嵩是坏人,就是该打。他在戏里不是唱么:“起下谋朝篡位心,私造九龙冠一顶。”谋朝篡位呀,这还了得!我虽然不是皇帝,听着也很气愤。何况他还“卖国”呢。后来念了几本书,知道严嵩倒也不曾卖国。但本地流行整体论,整体决定部分,“本质”决定各种“非本质”的东西。整个儿的严嵩既然是坏人,那么,各种坏事,他就算没做,大概也想要做的。这么一想,再听马连良的“你这卖国奸贼”,叫起好来就流畅了。
为严嵩分辩的,从明朝到现在,一直有人。我们知道,这类文章,尤其在当代,立论颇难,要经过大量的转转折折,虽然但是,不过尽管,等等,写的人累,看的人也出汗。有部写严嵩的书,写来写去,严嵩成了大好人。作者本心未必如此,但不如此则无法立论,在整体论的道德法庭上容不下有罪辩护,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你说吧。比如,帮严嵩辩护的,常提出一条:严嵩一生无二色,只有一位欧阳太太。但在严嵩留下来的文字或言论中,找不到证据能说明他反对妾媵制度,是男女平等的先驱。那么,他的不置姬妾,只好算是人情使然,和思想或道德无干。
或说严嵩的诗境界不错,人当不会很卑污。是的,翻开《钤山堂集》,写心志的如“元如蔡泽轻肥念,不向唐生更问年”或“明日驱车入城去,却从城里望山间”,写山游的如“傍花吟驻棹,扫石坐传卮”或“不饮杯中物,其如山色何”,都显得胸襟冲淡,不像是专心致志于利禄者。
但古代的文臣,多喜欢写诗,喜欢表达出世之志、田园之想。这种若离若弃不离不弃的姿态,乃是自我安慰,行卑而标高,便似有通向良知的后门。言行、知行不必一致,必不一致,已成传统,不自严嵩始,不随严嵩终。我们看山水诗的宗师,南朝的谢灵运,诗篇何等高妙,再看他的行事,和诗大不相副。原来早在那时,诗歌,在许多人那里,已是对日常生活的救赎,如洗手的水。
严嵩谈不上有多好,但确实也谈不上有多坏。这个人做官的秘诀,是小心敬慎,柔媚取容。嘉靖皇帝太难伺候,好恶无常,威福自操。严嵩很惧怕嘉靖,伴着这位君主,常如临深履薄,哪里还敢窃弄威柄。他在国政上无主张无抱负,只知奉承嘉靖;然而,这样的大臣,各朝各代,要占总数的一大半,落得“奸相”名声的人可不多。
严嵩活着的时候,名声远不像后世那么坏,我们看当时的名公巨儒,高人硕士,和严嵩多有过从,有的还颇亲密,而非皆出于应酬。那么,后来他怎么就成为明朝第一奸相了呢?——这涉及到两个人,一种观念。
一种观念是泛德论,以为道德冲突乃是社会冲突的主干,我们的失败,不是自己无能,而是有坏人在捣鬼。明朝政治一塌糊涂,捉坏蛋运动便格外蓬勃;反过来说,因为捉坏蛋运动太蓬勃,所以一塌糊涂。嘉靖后期政治失败,不能不有替罪羊。
两个人是徐阶和王世贞。徐阶是严嵩的政敌,心机深刻。他后来主修世宗实录,多所篡改。这些改动,当然不会有利于严嵩。王世贞是十分有名的著作家。他的父亲王杼,任蓟辽总督,因边事被嘉靖处死。王世贞既愧且恨,不敢恨皇帝,便移怒于严嵩。王世贞给严嵩写的传记,极尽诋斥,而这篇传记,便是《明史·严嵩传》所本。这样一来,严嵩的名声好得了吗?
成文史总要操纵我们的判断。不仅如此,又有士林主导下的民间舆论。相传影射严世蕃的《金瓶梅》是王世贞写的;这只是传说,但专骂严嵩的戏曲《鸣凤记》,确是王世贞或其门人写的。发展到后来,在各种故事中,严嵩成了方便的反角。沈练的死与严嵩没有关系,但小说《沈小霞相会出师表》脍灸人口。传说严嵩构陷王杼,和《清明上河图》有关,这只是故事,而从这故事生发出来的《一捧雪》,流传至今。其他如《飞丸记》、《玉丸记》,直到今天的《五女拜寿》、《打严嵩》。
《打严嵩》还要继续唱下去。谁在乎?我对严嵩没兴趣。我有兴趣的是自己,还有多少地方,是无知无识中被人操纵着的?舆论也是这样。不要以为人多智盛,许多时候,罗马确实只有一个脖子。
有女莫嫁海主事海瑞
古代名气最大的三个直臣中,汉代的汲黯可爱,宋代的包拯可畏,明代的海瑞可叹。
上回曾说到包公廉隅,令人凛凛,尚在人情之常;海瑞的性格,每有常情不能度者。当初海主事骂皇帝获罪,逮下锦衣卫狱,第一个上疏论救的,是户部司务何以尚。为这件事,何以尚挨了一百廷杖,也入诏狱,日夜拷问。若干年后,海瑞出任南京吏部右侍郎,何以尚是郎中,正是属下。二人相会,海瑞待以长官接见下属之礼。何以尚说,若论官位,是该如此,但你我当年一场交情,就不能以客礼相待吗?海瑞坚持不肯。何以尚大怒,拂袖而去,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辈子是不要见你了。
我少时也喜慕非常之举,直到长大,读过些历史和大人物的传记,才踌躇起来,——人可以将最美好的东西献于社会,却将黑暗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家人和密友。有的人留给我们的文明史伟大的财产,却让他身边的人万分痛苦。如何评价这样一些人?也许只好让土归于土,水归于水,该感激的感激,该斥责的斥责。说到这一点,保罗·约翰森的《知识分子》,虽嫌未掩悻悻之色,还是值得推荐的。
海瑞极端厌恶乡愿。乡愿知善而不能尽从,知恶而不能尽去,与俗浮沉。说起来,普通人都有这个弱点,只是程度不同。所以海瑞满眼都是缺少道德勇气的乡愿,“举朝之士皆妇人”。在他自己这一方面,交战于胸中的不是善恶——善恶对他已不是问题——而是“正道与乡愿”。克制自己心中任何妥协的想法,对人对己不留情面,我们不知道海瑞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
他曾有个五岁的女儿。有一天,海瑞见她拿块饼子在吃,问起来,是家中的仆人给她的。海瑞十分愤怒,说,你是女子,怎么可以从男仆手中拿东西吃?简直不像我的女儿。你要是能知耻而饿死,才是我的女儿。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哭啼起来,再不肯吃饭,七天后真的饿死了。海瑞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清官,刚直激烈,终始一致。但每次有人对我说起他的好,我一边同意,一边难免要想:去对他的女儿说吧。
与海瑞同时的文人王世贞曾诗论海瑞“胸中无黑白,止有径寸丹”。他是在批评海瑞执法,不论事之是非曲直,只凭胸中一团正气。原来正气不能取代一切,若不格以事理,便成蹈空。海瑞巡抚应天时的事迹流传最广,不多述,只说他事事偏袒弱小,不但未奏颠覆之功,反倒弄出些奇奇怪怪的效果。在海瑞这边,只要紧握高尚的动机,便问心无愧,在受治者那里,又难免有别的感受。
在汉代,清官每入酷吏传。海瑞在任上没做过什么残酷的事,虽衙门前总有枷号的人,但并不算出格,虽建议恢复朱元璋的严刑酷法,也只是说说,未得施行。他的意志可尽行的地方,是他的家庭,如果不算他母亲对他的控制。这位母亲也是非常之人,青年守寡,便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同处一室,日夜督问。
按我们的常识,被人倾注以全部心血,是很不舒服的事。不过海瑞是孝子。头两位妻子,与婆婆不和,都被休掉,其中的潘氏,过门不到一个月,便被逐出。第三位夫人在家最久,最后与一妾先后自杀。时人非议海瑞的,一是矫激,二是迂阔,第三便是“薄于闺阁”。家事不好妄说,但无论如何,这不像一个幸福家庭。
海瑞胸中的径寸丹心是什么?对弱者的同情心?从他的政令来看,似乎是的,因为他断起案来,总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但联系到其他方面,又未必然,因为很难想像一种广泛的感情会丰于彼而吝于此。看来那是一种抽象的正义,圣化的政治理想,强烈到可以克制正常的情感,而不是养成与丰富之。其实圣人哪里又是这样的呢?还记得孔子不与暴虎冯河,并厌恶果敢而窒者吗?
我本来相当厌恶《大学》里修齐治平这一套,近年渐渐觉得它不是毫无道理。修身齐家为先,治国平天下为后。没有一种借口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抛亲弃友,尽管曾有许多强人取得过相反的成功,对他们来说,亲密的人,不过是些可以在必要时牺牲而又不引起非议的人——不但不引起非议,还经常为人啧啧赞叹呢。